======================================================================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o°小呆╭】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欢乐颂]敝姓谭,祖宗原姓明》雪梨无香 樊胜美:老谭,有句话我藏在心里很久了,再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 谭宗明:小美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樊胜美:你……你知道什么? 谭宗明:我知道要是当年你跟我爷爷去了法国,你就是我奶奶了。 樊胜美:…… 谭宗明:-_- 樊胜美:内什么……可汪曼春在你爷爷和明台叔公开枪时就死了!我现在是樊胜美!是樊胜美啊! 谭宗明:憋说话,我想一个人静静。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前世今生 职场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汪曼春/樊胜美,谭宗明、明楼 ┃ 配角:明家及22楼诸位 ┃ 其它:伪装者,欢乐颂,挖坑不保填,秀脑洞用的 ====================================================================== 文章类型:同人-言情-近代现代-影视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同人及疑似同人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83706字 第1章 重生 汪曼春始终不知道,打死自己的那颗子弹究竟来自于明楼还是明台。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那个男人举枪,不,和他的弟弟开吵时,甚至更早,就已经定下杀心,她汪曼春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死就死吧,回首往事,在他离开上海远赴巴黎的那一天她其实就已经死了,之后的汪曼春不过是一个噬血无情的杀手,一具盔甲满身的行尸,一抹已经绝望却仍不甘心的游魂。能看到他凝望自己尸体时眼里盈而未落的泪滴,汪曼春叹了一口并不存在的气,自己这一生,就这样罢,还能如何呢? 且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冥蒙。 只是没有想到,本以为将是永恒的混沌冥蒙,居然还有消散的一刻。汪曼春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头顶一片不见星光的夜空——和几颗发型怪异的脑袋。 “小姑娘要紧伐?” “送侬去医院好伐啦?” “侬要叫警察不啦?” 他们说的好像是上海话,又有点说不出的差异,汪曼春费劲地晃晃脑袋,突然大脑有什么地方跟开闸似的,呼啦啦涌进无数参差模糊的记忆——这并不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早被明楼和明台的连发子弹打烂了,就算没烂,过了七十几年也早成白骨了,2015年的现在,她困在一个三十岁女人的身体里,这个女人有文化有工作有美貌却没钱,她有个恨不得榨光她最后一滴血的家庭,一大堆酒肉维系感情的男朋友,以及一个刚被她匆匆放了鸽子的饭局。 那个叫樊胜美的本尊不知魂归何处,兴许刚刚把她撞翻的那辆车就是她的生命终结者,只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这年轻鲜活的生命现在被汪曼春给延续了。汪曼春撑着地艰难爬起,顺手捡起脚边那个亮着灯的扁盒子,说了句“勿要紧个,谢谢”就踉踉跄跄躲到一边。太乱了,她需要赶快镇静一下。 这个叫手机的玩意儿,樊胜美24小时不离身,大概就如同她当年在七十六号永远贴身的行事历。汪曼春凭着樊胜美留给她的依稀记忆,很不熟练地在屏幕上左划划右划划,大略浏览了一遍她收到的各种消息,有邮件,有微信,有□□,有短信,和公务相关的基本不懂,私人相关的一片混乱,最近一条她哥的倒是看明白了,“爸妈带雷雷坐8:30的火车去上海避避风头。你去火车站接一下。他们身上没钱。” 避什么风头?火车站在哪里?没钱出什么门?自己女儿家的地址老头老太应该知道吧?就算不知道先随便找个派出所蹲一蹲也行吧?如今天下太平上海盛世繁华,好几十岁的人能出什么事?汪曼春决定暂时不管,眼下先安排好自己要紧。樊胜美出门应酬,车接车送穿得单薄,汪曼春裹了裹大衣还是冷得不行,举目四望,见路边有个小旅馆,赶紧攥着钱包钻了进去。 办登记的时候樊老大又打来电话,汪曼春不想接也不敢接,索性掐了电话直接关机。作为汪曼春她现在一无所有,身份地位财产工作甚至身体都是樊胜美的,一不小心露馅惹疑的后果她无法想象,在熟悉环境做好准备重新披挂上阵战斗人生之前,汪曼春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她去旅馆旁边的超市买了食物、洗漱用品和睡衣,付账的时候有一点窘,毕竟当年的上海滩虽然衣着开放不亚于现在,毕竟没有把女人贴身衣物和吃的喝的一起摆在台面上清点的习惯,何况收银的还是个男人。不过汪曼春见多识广处变不惊,进门出门全程面无表情,一张盛妆浓艳的脸庞上,是不属于樊胜美的冰冷淡定。 填饱肚子又洗了澡,汪曼春就睡下了,她向来警觉,五个小时就自动会醒,睁眼时不过凌晨三点,一开机又是一串未接来电提醒,全是樊老大的,最近一个在凌晨一点。汪曼春仍旧不理,用樊胜美的手机打开浏览器上网了解国家大事科技要闻社会民情天涯八卦,一直看到六点电池耗尽,又小憩了一个小时才起床退房走人。 她知道樊胜美住在欢乐颂,却不记得具体地址,地铁转公交的直到八点多才进2202。关雎尔正要出门找安迪,一眼见到她便惊问,“樊姐你昨晚上哪去了?” 汪曼春挥挥手,“我爸妈来上海什么都没带,我在火车站找了一晚上到手机没电,我歇会儿,别吵我。” 刚要说话的邱莹莹也被她一句话噎了回去。就在三个女人各自无话准备分头离去的时候,汪曼春刚插上充电器的手机忽然响了,这次是个陌生固话,“请问是樊胜美吗?” “……我是樊胜美。” “我们是芷江西路派出所的,你的母亲现在在我们这里,和你父亲已经失联四个小时了,麻烦你过来领一下人。” 出身七十六号的汪曼春很清楚,一介平民最好不要跟任何武器部队对着干。她默默骂了声娘,揣着没充多少电的手机又出了门。邱莹莹很有义气地问要不要陪樊姐去,也被她婉拒了,倒是关雎尔很实惠地借了自己的充电宝给她救急。又是公交转地铁到上海火车站,刚进接待室,汪曼春就被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太扑住了。 “小美啊你可来了啊!雷雷和你爸爸都不见了呀!你现在赶快去找呀!雷雷才六岁呀!他饿了一晚上还没吃饭的呀!……” 汪曼春竭力忍住了被人强抱时反手还击的冲动,好容易挣开樊老太后从警察那里得知,樊老汉樊老太带着孙子下车以后无处可去,躲在地下通道过夜,挨到凌晨四点实在冻得受不了,樊老太便让老伴看着孙子,自己出去外头找暖和的地方,兜了一圈未果,再回来老伴和雷雷都不见了…… 樊老太这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汪曼春那边和警察交涉也是困难重重。“如果是单独的儿童走失我们可以立案,现在是监护人和孩子都失去联系,不足24小时不能受理,不过我们可以在辖区范围内尽力帮你找找。” 时隔四分之三个世纪,还是一样的教条,汪曼春在心里冷笑。樊父留下看孙子,樊母出去找地方,明显樊父要么身体不好要么脑子不好,二者必居其一,以汪曼春长期办案查人的经验,樊父祖孙多半遭遇了不测,否则人烟稠密文明高度发达的上海火车站,早被好心人送到派出所了。然而她没有证据只有直觉,警察所为有限,她也没有办法。 当然,就算有,她也懒得去烧脑。 “小美啊你一定要找到你爸爸呀,你爸爸看不住雷雷的呀!雷雷要是出什么事我也不活了呀!小美啊你不能见死不救的呀!……”樊老太哭天抢地,魔音穿脑,汪曼春被烦得不行,只得打开通讯录,在有限的记忆里艰难搜寻可能提供帮助的朋友。有钱有权有势的朋友樊胜美并不缺,可这些男人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合作伙伴,有所得必有所失,樊胜美乐不得做的生意,她汪曼春可不愿意。滚了一轮屏只剩下两个人名看着不令人作呕,安迪,曲筱绡。 安迪电话没接,曲筱绡倒是接的快,“哟,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樊大姐!” 汪曼春充耳不闻曲筱绡尖利嘲讽的语气,三言两语说了自己的处境,“小曲你人脉广,帮我问问火车站附近的‘朋友’有没有揽活儿揽到老爷子头上去的,樊姐这里先谢过了。” 曲筱绡给她一气呵成毫无情绪的一番话给镇得沉默了一会儿,“行——包在我身上——不过樊大姐,你可怎么谢我呀……” “算我樊胜美欠你一个人情,将来慢慢还。” “咦,我曲筱绡怎么觉得很难有什么事会要你还人情的呀……” “少废话,你帮不帮?!” “你求我还跟我横!不帮!”曲筱绡一声怪叫,啪地挂了电话。 “小美啊你客气点啊,求人你声音这么大……”樊老太扯着她手臂呼呼喝喝,汪曼春嫌恶地一甩手走到一边,这回的电话接通了,“安迪,樊……我爸带着雷雷在上海火车站走失了,现在到处找不到,警察不立案,你那边有没有朋友在暗线说得上话的,帮我找一找,我现在没有什么人情能还给你,只能先记着,以后你有任何事用得上我尽管说。” “不好意思我刚才在开会。小樊你别急,我这就帮你找,你立刻把你爸爸和雷雷照片给我。” 安迪问明情况,没一句废话就挂了线,不多时一个小圆寸头的胖子骑着一辆造型夸张的哈雷摩托突突突地来了,自称是安迪的朋友严吕明,并且带来了樊老爷子的消息。 汪曼春心底暗叫一声好,安迪果然是超有行动力的女强人,比自己也就差得有限,严吕明更是知情识趣非常上道的哥们。樊老爷子是被群喝酒通宵出来的小混混在一条里弄深处发现的,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看着像中风,老严已经安排小混混里的头目送老爷子去医院了。汪曼春正准备带樊母去医院,严吕明那边又有了雷雷的消息,说是两个操某省口音相貌如何如何的人带着,坐某款什么车往金海公路方向南下了,老严的人已经缀在后面,估计不用到奉贤就能追上。 汪曼春懒得跟樊母纠缠,当即由严吕明派小弟送樊母去医院,自己跟严吕明另开一辆车直接往南去。她有心和严吕明结交,两人唯一的交集是安迪,于是一路上搜肠刮肚翻安迪不痛不痒的八卦跟他聊,为了不让他起疑还得时不时对自己的便宜爹樊老爷子和雷雷表达一下忧心,对不争气的哥哥表示一下愤慨,老严指挥各路小弟的同时恰到好处地接着话,这一路倒也颇不尴尬。 直到一通电话拨到严吕明车上。 电话连着蓝牙,环绕立体声里出来的声音有一种让她心惊的熟悉,“老严啊,安迪朋友那边怎么样了?” 这一管声音让她完全顾不上交往礼仪,直直低头去看严吕明放在主副驾之间的手机。 来电显示的画面里,“谭宗明”三个字上方,赫然是一张酷似明楼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只开坑,不保证填坑,有灵感就写,没灵感还是乖乖编鲁冰花。欢迎大家帮砸脑洞。 留言!按爪!我知道你们在的! 第2章 落难 屏幕上的头像并不大,然而明楼招牌的一字笑如此清晰,汪曼春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她都可以李代桃僵成为“樊胜美”,难道明楼就不可能是这个“谭宗明”皮下的真身?!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车载音响里声音还在继续,“既然这样你就见机行事吧,注意安全,尤其保护好樊小姐。” 电话很快挂断,车里一片寂静,汪曼春耳边还一直回荡着谭宗明的余音,有一点低沉,有一点沙哑,节奏却一贯地简洁利落,分毫不差明长官的风格。她悄悄深呼吸,竭力稳住心神,状若随意地问严吕明,“原来是谭总请您来帮安迪的啊。” “是啊,我和安迪也是今年才认识,不过我俩都是老谭的老朋友了。” “老谭这口音还挺有意思,我做HR这么多年,居然听不出他哪里人呢。” “哈,老谭走南闯北半辈子,南腔北调的,听不出也正常。” 老严办事热情周到,嘴上却把得很严,谭宗明是商界名人,出身背景并不难查,老严连这么浅显的问题也要打太极,明摆着不想跟她多谈老谭。樊胜美只知道老谭是安迪上司,今日汪曼春方知安迪和他关系非同一般,既然这样,来日方长,老严如此精明,倒不如从安迪那条线入手,比老严可要安全多了。 汪曼春思绪渐定,人也平静下来。汽车很快驶入奉贤附近一个小镇,停在水塘边的枫杨树下,严吕明让她留在车里,自己下车进了小院,不久紧闭的院门里隐约传出男人惨叫求饶的声音,瞬间勾起她关于七十六号的记忆,深牢大狱,严刑酷打,恍如隔世又宛在昨天。汪曼春低头看看自己保养得宜的双手,樊胜美当然没有练过枪,纤纤十指毫无训练留下的老茧,再抬头瞧一眼后视镜,镜中人似娇花照水一如七十年前,却已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张脸。 院门再打开时,严吕明横抱着雷雷走了出来。汪曼春一愣,多年行刑,她一眼便看出雷雷的腿被打断了,估计还被人贩子喂了药,瘫软在严吕明怀里一动不动。后面几个小弟还抱出了两个同样状况的孩子,再往后出现的人她都不在意了,一双眼睛只盯在雷雷身上。原来樊胜美留给她的不止是记忆,这个身体对相连的血脉自有悲喜,也许只剩一息尚存,依然能让汪曼春感觉到疼。她有点烦躁,被迫接受身份已经很无奈,她才不要接盘樊胜美的其余——那么纠结那么憋屈的情感世界,她敬谢不敏。 为了方便照顾,严吕明直接把雷雷送到樊父所在的医院。樊母一见拖了条残腿奄奄一息的孙子立刻就崩溃了,一会儿心肝宝贝一会儿我不活了地嚷着,汪曼春真想照她颈后来一记手刀叫她闭嘴,当着老严只能象征性地安慰便宜老娘几句。雷雷需要马上住院,骨科病房一床难求,只能在材料室一张闲置的平车上将就躺下,樊父暂时保住了命,可也只是拿药吊着,不尽快做手术照样死路一条,哭累的樊老太歪在椅子上抽噎抹泪,汪曼春再度用手机查了一遍樊胜美所有的银行户头,没有钱,没有钱,没有,钱。 逃跑的念头不止一次在她脑海里冒头,不要管了吧,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并不是毫无关系,汪曼春再铁石心肠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如果昨天自己勤快些厚道些,及时去车站找樊家祖孙,今天爷孙俩不会落得如此境地。樊老头也就罢了,雷雷才六岁,人贩子就是照着打残下的手,髌骨粉碎性骨折,一旦恢复不好可能就是终身残疾,就这么将骨肉至亲弃之不理,老严会怎么看自己?安迪会怎么看自己? 谭宗明会怎么看自己…… 明楼是目睹过自己处决人犯的,那时他掩饰得极好,可如今回想,越是伪装妥帖的面具下,越是森寒绝望的心境吧。 是从哪一步开始,那个跟在明家大少爷身后巧笑嫣然的小师妹,变成了日后的模样? 汪曼春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还未完全从恍惚中抽离,便听包里手机蜂鸣。 “小美,昨天怎么回事?饭吃一半就跑?陈哥可是很不高兴啊。” 一张在樊胜美的交际圈中尚算年轻清朗的脸浮现眼前,汪曼春心中一动,“连杰,对不起,我家出事了,我爸爸中风,我侄子被拐卖受了重伤,两个都要手术,我现在手头有点紧……” “啊是吗,那太遗憾了,我应该帮忙的,不过我最近手头也很紧,我爸还刚把我手上的几个项目收回去了,上周我不是刚给了你一张购物卡吗?给你爸买点补品好了,等下我给你账上汇一千块钱表表心意。我现在有个会要开……” “连杰——” “回头再联系啊,拜!” 事实证明不去找那帮男朋友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女人呵,只能靠自己!汪曼春替芳魂无踪的樊胜美在心里点了根香,一回头就见花枝招展的曲筱绡站在两步开外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 “你知道曲连杰是谁吗?” “没兴趣。” “……” 等等,汪曼春一扬眉,樊胜美和曲连杰吃饭的时候偶遇过曲筱绡,当时曲连杰只说那是个糟糕的亲戚,可曲筱绡父母白手起家,奶奶还在老家,至今婆媳水火不容,曲父的产业不太可能跟兄弟侄儿分享,那么曲连杰和曲筱绡…… “你俩是亲兄妹,我说的没错吧?”汪曼春心念电转,露出笑意,“曲连杰昨天还跟我说跟妹妹抢项目抢得头破血流还没捞着好处,看来你爸还是疼你多一点。” 曲筱绡得意了,“那是,我自认水平不高,可我哥更是垃圾,樊大姐你是不是傻,跟谁不好跟那种人渣,简直不长眼睛!” 汪曼春忍下她任性贬损,“我也打算飞了他,不过既然你是他妹妹也是我邻居,我在他身边待着能帮你打听消息顺便平衡下荷尔蒙,一举两得你说呢?”说完自觉脸有点热,什么荷尔蒙需要平衡?好像是樊胜美的口头禅呢。 曲筱绡被汪曼春反客为主的应答方式稍稍惊住,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樊大姐,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曲筱绡虽然草包倒也不是傻的,汪曼春靠近她,“听说你有个朋友在这里当医生?帮我找个骨科床位好吗?顺便我还想咨询些问题。” 曲筱绡哈哈大笑,“樊大姐啊樊大姐,你占男人便宜都占到我头上来了!我曲筱绡又不是弯的!凭什么要给你占啊!” “什么是弯的?不要拉倒。” “你又来!”曲筱绡大叫,“好啦败给你啦,说,谁告诉你赵医生是我死穴的!” “难道你没病没痛来医院是看我的?” “……”曲筱绡吃瘪吃得无以复加,一边踢踏着高跟鞋一边嘟囔,“樊大姐不好玩了……” 有赵启平走内部关系,在严吕明的帮忙下,汪曼春终于把雷雷和樊父都送进了各自的病房,两笔预交的住院费直接刷爆了樊胜美的信用卡,汪曼春现在真的是身无分文了,连明天的吃饭都成问题,然而樊胜美有多喜欢揩男人油水,她就有多不喜欢占男人便宜。收好钱包,她目光扫过敦实的严吕明,英俊的赵启平,刚落在曲筱绡脸上,就听曲筱绡尖叫,“别看我!我才不借钱给你!” “为什么?” “你瞧你家这老的老小的小全是无底洞,”曲筱绡斜眼努嘴,“你还得起吗樊大姐?” “没问题。”汪曼春对自己的挣钱能力有充分信心。可除了她似乎没人相信,包括赵医生和严吕明。老严小心地插话,“樊小姐,一般来说高额借贷是需要有一点抵押的……” “就是,樊大姐那一屋地摊货,贴钱给我都不要!” “小樊!” 正在两个女人在金钱问题上似乎陷入僵局的时候,两人之间□□一个高挑明丽的身影。汪曼春本就不太愿意跟曲筱绡纠缠,一见安迪便转向她,“安迪,我需要你再帮我一次,借我二十万给爸爸和雷雷治病,两年还清,利息是——”她扭头看严吕明,“老严,现在民间借贷是多少?” “月利三分,那个,抵押品……”比起曲筱绡,严吕明当然更要维护安迪的利益。 “好,月利三分,我写借条,抵押品是南通城区商品房一套,现在房价多少我不知道,总价肯定超过二十万不止一倍,回家拿房本给你。” “小美!”一直在一旁瑟缩抽泣的樊老太突然大吼,“你怎么能卖房子?!卖了房子你哥住哪里?” 汪曼春根本懒得理她,见安迪没有异议便直接跟赵医生借纸和笔写借条,一边写一边听老严问话,“房子是樊小姐你的名字吗?” “是我出的钱,一直在老头老太名下,没关系,我可以让老太太写全权委托书。”逼供画押这等事情于汪曼春,简直是生存必备技能,写完借条塞给安迪,再扯下一张刷刷几笔,走到樊老太身边,接过曲筱绡早从赵医生办公室弄来的印泥,玉臂一挥,素手一拎,掐着樊老太的大拇指便直直摁了下去,樊胜美的体力不如汪曼春,可明里暗里的巧劲儿依旧信手拈来,这技术这速度,别说樊老太,就连赵医生和安迪都没有反应过来,眼瞅着汪曼春将委托书从文字到手印一气呵成,只能完全目瞪口呆。 唯有严吕明面不改色,眼里却是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樊老太终于意识到自己连一丝反对的余地都没有,便已被女儿全盘缴械,眉眼一拧,坐地大哭,汪曼春实在不想继续扮演孝女,拉着安迪走到旁边交接银行账号,顺嘴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老严说雷雷和伯父都出事儿了,本想给你打电话问问情况,正好今天下班早,老谭又刚好找赵医生有事,我就搭他的车过来了……” 没有机心的安迪就这样把老谭暴露了。 她后面说了什么汪曼春都没心思听,一双眼睛死死盯在了安迪背后,走廊尽处,那个手里搭着墨蓝色风衣的男人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剧中时间线,樊父是到上海几天后病倒,樊胜美跟出差刚回来找安迪的奇点借钱,所以在本书中,樊父提前病倒的时点,奇点并不在上海,又是下班时间,由老谭而不是奇点捎安迪过来也正常。#作者不会开金手指滴!# 木有评论==木有评论==木有评论啊!!! 第3章 出鞘 安迪顺着她目光转身,对谭宗明说了什么,汪曼春不知道。 赵启平挥手和谭宗明打了个招呼,汪曼春没注意。 严吕明问了谭宗明什么,汪曼春还是没听清,只有老谭的回答能入她耳,“安迪帮赵医生化缘,赵医生又不肯经手,我只好自己来。” 就在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里,谭宗明以目光扫视全场,熟识的安迪严吕明,初识的赵启平,耳闻的曲筱绡樊胜美,陌生的樊母,一个层次分明的眼神招呼了所有人,温和大方但不容窥测,完完全全就是翻版的明楼,只是少了些明长官的阴郁,多了些明大少的洒脱,夕阳透窗,一地金黄,他就这么走过来,带着暖色调的光影,每一步都踏在汪曼春心上。 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明楼,拥有她初吻初恋和全部少女心的明楼,利用她欺骗她算计她伤害她的明楼,举枪相向干脆利落杀死她的明楼。 一生的悲喜纠缠都在眼前,汪曼春紧握双拳,还是抑制不住嘴唇,抿出一个轻轻的“明”字。 声音虽低,还是被耳听六路的曲筱绡捕捉到了。小妖精上下打量一圈,突然跳到她跟前,“喂!虽然钱能给性感加分,樊大姐你也不用连眼珠子都粘人家身上吧!” 嗓门之大连安迪都吓了一跳,汪曼春却只是漠然扫她一眼,继续盯着谭宗明。人人都瞧出异样来了,可是除了曲筱绡谁也没插话。谭宗明走到两个女人面前微一颔首,“曲小姐,樊小姐。” “谭总别见怪,这位是我们22楼首席花痴,见到总裁就走不动……”曲筱绡话没说完便被赵启平在身后猛地一拽,谭宗明以一种看熊孩子的眼神看她一眼,仍旧对着汪曼春,“樊小姐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请——” “谭先生,您认识汪曼春吗?” “汪曼春?” “对,水王汪,曼陀罗的曼,春天的春。汪,曼,春。” “不认识。” 他的语气坦然,目光平静,仿佛每个字都经得起七十六号最严峻的刑讯考验。汪曼春心口一阵剧痛,感觉好像又一次被子弹当胸穿过,几乎要蹲下身去才能勉强不跪倒在地上。 可她还是维持住了基本的尊严和风度,站在谭宗明对面,笔直如松,“抱歉谭先生,大概是我认错,您跟我的一个……老朋友,长得很像。” 安迪叹息,严吕明侧目,赵医生垂眸,只有曲筱绡拖得长长地“切”了一声,极尽讥刺—— 捞女不改吃相,拜托能不能敬业一点,套词也得有点创意吧! 安迪拿了樊胜美的账号便带老谭去看赵医生那个等着捐款的病患,严吕明一边汇报一边跟着离去,曲筱绡自然赵医生到哪她就到哪,刚才还喧嚣的走廊瞬间清静。电梯门隔着她与众人关上的刹那,如松的汪曼春像被锯到只剩一层薄皮摇摇欲坠,不得不扶住身边塑料椅背保持平衡,喘息中有人握住她的手臂,“小美,你怎么了?你不舒服?” “没事,不用管我。”这一次汪曼春没有挥开樊母,只轻轻把手臂抽出来,“我现在回一趟家,要在安迪到家之前准备好房本。” “小美,那个房本,只是个抵押对吧?你肯定能还上吧,放咱们这里就好了嘛……”樊母还在垂死挣扎,汪曼春已迈步向前走去,“房子你别管,我会每个月给你寄钱做老头和雷雷的生活费护理费,多的没有,透支不要想,你每赞助你好儿子一分,你老伴你孙子就被克扣一分,我说到做到。” 樊老大跑了,房子空置无用,她决定用最快速度卖掉。当初购房用的是樊胜美多年的积蓄,汪曼春绝不会要,当然也不会替她背债,两年只是个幌子买樊父樊母闭嘴,房款还了债务以后,剩下的她会一点一点放给樊家——并不是替老头老太打算,单纯只因为她汪曼春才不允许樊老大那等垃圾货色从自己手里,无论以什么形式,拿走一分一厘。 面对女儿的铁腕独断,樊母骂骂咧咧哭哭啼啼却不敢再反抗。走出医院,十二月的寒风袭面,冰凉刺骨,汪曼春抹了一把脸,潮潮的不知是什么时候落的泪。 到家收好房本,安迪的二十万也即时到账了。汪曼春先去小区门口的银行取了五千块钱,赶回医院现雇了一个护工和樊母一起照看樊父雷雷,然后在樊母“你照顾你爸不就好了花钱请什么护工”的叱骂中径自离开医院。 晚高峰的上海街头人潮汹涌,汪曼春裹紧风衣踽踽独行。进入十二月,大小商店的橱窗都铺满了白色的塑料雪花,挂上了缀着铃铛的花环,玻璃上喷涂各色标语,戴着红色圣诞帽的促销小姐在店门口向路人派发糖果。 熟悉的城市,陌生的时空,重启的人生,无法重启不断堆积的爱恨,黄浦江边的女人凭栏远眺,眼里是沪上无边无际的霓虹。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能难倒我汪曼春。 “小美,我刚从你家小区出来,一直以为你爸妈在家只是怕出事不给我开门,刚才知道他们出事了……你那边怎么样?我明天一早回上海去找你。” “不用,我很好,谢谢。”汪曼春淡淡地说。王柏川大概是樊胜美各路男友里,唯一能让汪曼春和颜悦色的那个了。这个男人和樊胜美的种种暧昧与僵持,汪曼春没有兴趣去回忆里翻找细节,但她十分肯定这两人之间的彼此隐瞒不是出于算计,只是因为在乎。 所以在王柏川问明手术安排,主动表示要送樊家祖孙回南通时,汪曼春犹豫了。 感性地说,这几乎是全上海她最可信赖的人,而理性地说,这又是她最不能亏欠的人。她计划找一家租车公司租个带司机的大车,再请两位护工,虽然花费不菲,至少问心无愧。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等樊老头和雷雷做完手术,邱莹莹和关雎尔居然自说自话地决定要帮她送父母侄子回家,安迪提供保姆车,额外还附送一个上蹿下跳,自称失恋没人陪的曲筱绡。 邱关两人在祖孙俩手术期间对樊家的照顾,汪曼春发自内心地感谢,一切都安排妥当只差一位司机,那么请王柏川回老家时顺手帮忙似乎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于是圣诞过后的那个周末,22楼五女、樊家二老、雷雷及王柏川一行八人浩浩荡荡从上海直奔南通。汪曼春规划紧凑,准备周到,下午两点多就进了南通市区,去往樊家的路上她忽然叫住王柏川,“下个路口向左,我去趟医院。” 就是被樊老大打伤那人所在的医院。王柏川担心地看着她,“我陪你进去。” “不用,你在这里坐镇全局,我十五分钟之内回来。”汪曼春拎着随身手包推门下车。开玩笑,汪处我一个人做事才干脆利落。十三分钟后汪曼春上车,“走,去我家。” “你干什么去了?”王柏川十分疑惑,探查实情?不像,对手蛮横强势,樊家躲都来不及,哪里会主动打草惊蛇?汪曼春见他迷糊不禁一笑,“只是以备万一,不用担心,走吧。” 许是过去的压力与愁苦终见曙光,樊胜美这一笑竟是王柏川不曾见过的自信妩媚,老司机手刹都忘了拉,一脚油门下去车轮刨地哀鸣,惊散了一路上安静得有点尴尬的空气。 到家后一通忙乱,把一老一小安置好,邱莹莹关雎尔和安迪立刻出门买菜兼透气,曲筱绡也溜得不见踪影,王柏川家里父母还在等他,汪曼春趁机把他送走。樊母累得倒在沙发上,汪曼春拿着手机查家政公司电话,准备面试护工,才约了没两个,铁门就被砸得哗哗响,引颈一看,三个打扮土鳖的小青头杵在门口,“樊胜美!还钱!” 汪曼春抄起手袋开门,推开三人自己走到外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经不起你们吼,有话出来说。” “少啰嗦,就在这里说!”小青头之一把她往门里推,汪曼春一偏肩膀躲过去,手一带就把铁门锁上了,“你们爱跟谁说跟谁说,我下去了,有种跟我下来,怕我不成?” 三人互看一眼,也都明白这个家现在樊胜美做主,谅她一个弱女子也跑不出半里地。三人跟着汪曼春穿过狭窄楼道来到楼门外,厚厚一叠□□在她跟前晃了晃“樊胜美,这六万八都是我们自己垫的,你什么时候还钱?” 汪曼春接过来看都不看一眼,素手一拈便把□□整叠从中撕成两半,“你哥什么伤别以为我不知道,已经掏了三万这边又六万八,十万块钱我打断他三条腿都够治了,当我傻呢!没钱!” 三个小青头怎么都想不到今日的樊胜美如此硬气,三人立成合围之势包住她,“樊胜美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不还钱兄弟们可不当你是女人了!” “老娘不需要你们当我是女人。”汪曼春冷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三个愣头青中最瘦小的一个先扑了上去,或许在他们看来他已足够降服如樊胜美这般弱质女流,然而迎接他的是汪曼春老辣的防守和阴狠的回击,没容他占到一丝便宜便一脚将他绊在地上。小个子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招呼另外两人,“等什么,一起上啊!” 邱关安曲四人提着菜说说笑笑走进小区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令她们魂飞魄散的景象,邱莹莹手上还拎着一只活鸡,前方混战成一团的四个身影吓得她大叫一声直接松手,活鸡吱啦乱叫地飞过去,扬起的尘土迷了带头大哥一只眼睛。汪曼春趁机踹开他跳出包围圈,一扬手捞住鸡脖子横在三人面前,“再敢上门,就跟这鸡一样下场!” 话音未落,修长手指左右一错,老大一只芦花鸡就此咽气。三人还没从这残忍杀生中反应过来,就见汪曼春拉开手袋抽出一把小刀,左手把鸡往带头大哥方向一掼,右手飞刀,白刃如雪,正中鸡脖,将一具还温热的尸体牢牢钉在他身边的花圃栏杆上。 作者有话要说: 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明楼,拥有她初吻初恋和全部少女心的明楼,利用她欺骗她算计她伤害她的明楼,举枪相向干脆利落杀死她的明楼 ——有点难过 **************************************************** 为了安慰下作者,你们不该留个言吗→_→ 第4章 再问 刀没至柄,鲜血顺着芦花鸡的羽毛一滴滴落在地上,沿着砖缝流进花圃,渗入月季花下泥土里。 这一手飞刀镇住了在场所有人,一时间楼前空地上死寂一片。汪曼春无视二十二楼众女煞白的脸色,径直走回三男之间环视一圈,“三位还有什么话说?” 两个小弟齐齐望向大哥,大哥仿佛才被撤了定身术似的一激灵,抹一把脸亢声道,“樊胜美你牛逼,有本事你天天守在家里别出去!”两小弟拼命点头,樊胜美沉默不语,远处瑟缩的几个全是花姑娘,大哥勇气稍稍回血,挥着拳头叫唤,“我告诉你姓樊的,你前脚出门,我后脚上门,我看你横到几时!” 汪曼春菱唇一勾,直视带头大哥,再度打开手袋,两个小弟条件反射似的往大哥身后躲,只见汪曼春从手袋里抓出一把黑漆漆的东西,向三人方向轻轻一抛,“拿好了!” 已经躲到大哥身后的两个小弟忙不迭又向两边逃,大哥毕竟是大哥,原地不动(主要是背靠花圃无处可逃)接住了一看,脸色刹那由黑转青,“樊胜美!你,你,你……” 他手里握着的,是他那个被樊老大打断腿的哥哥,后脑勺上留了一年多的小辫儿。齐根斩断,断面整齐,连绑小辫儿的橡皮筋都是原来那一条。 “你敢动我爸妈和侄子一根毫毛,你哥掉的,可就不是这几根毛了。”汪曼春露齿一笑,“想开庭解决我们就上法院,想开刀解决我们就上医院,我在上海等你们消息。慢走,不送。” 当然还是送了的,二十二楼除樊胜美之外的四女齐齐站在路边,八只呆愣发直的眼睛目送他们飞奔而去。等三个男人身影完全消失,四女才先后奔到汪曼春身边。“樊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樊姐你太棒了你是我的偶像偶像!”“樊大姐我靠你真人不露相啊!”…… 汪曼春拔下小刀捞起死鸡,刻意喘了口大气摸摸胸口,“侥幸而已,其实我吓得要死,你们再夸我晚上会做噩梦。上去别告诉我妈。”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们不说,不过樊姐你真的剪人家头发了吗?就下午拐去医院那几分钟?你怎么做到的呀你太厉害了……” 汪曼春被邱莹莹搂得死紧,只好举起滴血的小刀把她吓退,眼风一扫发现楼道里五缺一,再一看安迪不知怎地落了单,一个人站在楼门外的石头麻将桌旁。她把鸡交给邱莹莹让姑娘们先进门,自己返身出去,果然安迪有恙,原本健康红润的脸庞惨白如纸,手里那只空了的矿泉水瓶已经被捏得变形。 “安迪?”汪曼春知道她不喜触碰,停在她半米外低声询问。安迪慢慢回神,哆嗦着嘴唇问她,“小樊,你能不能……帮我再弄点水来……” 汪曼春立刻回家倒了一大杯温水,借口有话跟安迪说,避开众女回到石桌边。安迪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极低,依然掩不住漫溢的恐惧。 “我不知道……我刚才真的以为看到我妈妈了,她就是那样把左邻右舍的所有小动物一只一只掐死……一模一样……老谭我现在很焦虑,我担心我有幻觉……” 安迪太紧张,并没有刻意避开她,只言片语间,汪曼春已隐隐猜到些什么,只是她也想不到安迪会突然看向她,好像回答对方问题似的应了一句,“是小樊。” 是在和老谭告状吓到自己的是樊胜美吗?不像,因为下一秒安迪就把手机递了过来,“小樊,老谭有话跟你说。” 汪曼春疑惑地接过电话,背转身不让安迪看到自己的脸,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开口,“谭先生。” “樊小姐,安迪刚才受了一点惊吓,情绪不太稳定,麻烦你给她多准备一些水,今天晚上尽量不要让她单独行动,我现在在国外,暂时只能拜托你多留意她。别紧张,她休息一晚就会没事,你不必惊动太多人,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如此体贴周到的呵护,却是给非亲非故的另一个女人,汪曼春心里五味杂陈,嘴上依旧客气,“谭先生请放心,我会照顾好安迪。” “谢谢,我会让安迪把我的电话给你,有任何突发情况请直接call我。” “好。”汪曼春侧身,眼角余光中安迪正大口喝着她刚递过去的水,她听见自己似乎镇定的声音,“谭先生,您真的不认识汪曼春吗?” “……确实不认识,樊小姐——” “那么,明楼明阁远呢?” 电话里只剩一片寂静,微微的呼吸就像当年大白云划过玉版宣的声音。 那是汪家三小姐在明家大少爷的执手辅导下,一笔一划写大字的声音。 “高阁歌声远,重门柳色深。 夜阑须尽饮,莫负百年心。” “原来师哥喜欢这首诗,难怪给自己取字阁远。师哥也给曼春取个字吧。” “曼春还小,这么着急取字干什么。” “曼春不小了,曼春今年七岁了!” “傻囡囡,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待字闺中呀……” “不知道,我不管,师哥给我取个字吧!” 那忍不住拗不过舍不得最终还是给曼春小囡囡取了字的少年啊,终成她生命里,一柄利刃如霜。 “樊小姐,明楼明阁远,是在下祖父的名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王昌龄的《少年行二首》 今天实在只能写这么多了,就先放上来吧,见谅。 第5章 跟踪 并不意外,但依旧很难接受的一种关系。 原来明楼已经这么老了,原来那个笔挺矫健,意气风发的男人,已经离她这么远了。情窦初开的甜蜜,反目成仇的血腥,悲欢离合都只在她一个人心里历历如昨,这个时空早将她抛下了七十年。 “请问樊小姐和汪曼春,或者和我祖父,有什么渊源吗?” 汪曼春握着手机在石桌边缓缓坐下,“谭先生,我可否选择不回答?” “对不起,是我冒昧。”谭宗明立刻道歉,“不过祖父名讳知者甚少,樊小姐必是我家故交,如果改变主意,请不吝告知,谭某感激不尽。” “好。” 除了一个好字,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回答了。 挂上电话,安迪也喝完了水,状态比刚才好多了。她接过汪曼春归还的手机,略一思索道,“老谭让我给你他的电话,但我觉得没必要。” 汪曼春耸肩,“随便你。”安迪是她邻居,对她来说搞到老谭电话不要太容易。 没想到安迪走进楼门口又折回来,“算了,还是给你吧。” 汪曼春一哂,“不怕我这捞女缠着谭先生不放了?” “我不知道。不过老谭对付捞女经验多多,他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安迪你还真是坦率。” “彼此彼此。不过该评价只限于今天。事实上我很好奇上次在会所,你还拒绝我提供帮助,为什么这么快改变主意。” 汪曼春故作高深,“人是会变的,安迪。” 两个女人相视而笑,虽然彼此都存着不能言说的秘密,却在和同一个男人通话过后达成了奇异的默契。 “樊胜美”的强势反击和威胁终使对方暂时偃旗息鼓,可那位在南通也算一号人物,钱可以不要,面子不能丢,汪曼春还是决定找个中间人打个圆场,将事情彻底了结。她在南通人生地不熟,樊胜美也没留给她什么人脉,倒是安迪通过包氏集团少东的关系找到一位前警界大佬,两边干上三杯酒,互相说一声得罪,这一章就算揭过去了。 因为前一天被汪曼春手撕活鸡的场面吓住,安迪一夜没有睡好,冲着包大少的面子勉强列席,席间兴致一直不高,散席后也婉拒了包奕凡次日参观工厂的邀请,一个人在酒店睡觉,然后跟南通一日游归来的邱莹莹关雎尔会合,与“樊胜美”及王柏川一起返回上海。去时略有点沉闷的气氛到了回程要热络许多,话题的重点集中于包奕凡对安迪毫不掩饰的觊觎。曲筱绡挨个点名要大家表态是站包子还是奇点,问到汪曼春时她本在假寐,硬是被曲筱绡的魔性尖叫给击穿了伪装。 “我跟他俩都不熟,硬要选就奇点吧。”汪曼春道。 “为什么?” “包子继承家业,奇点白手起家。” “继承家业怎么了?”正一门心思争夺家业的曲筱绡反问。汪曼春没回答,只是默然看着窗外。曲筱绡兀自琢磨,忽然大笑,“哈哈樊美眉,是不是王帅哥在你才这么说的呀?” 一车人都笑了,白手起家的王柏川脸上也现出红晕来,投向副驾的眼神脉脉含情。汪曼春当做不知,不给他任何表情的回应。曲筱绡则缩回座位继续琢磨,一直挨到最后一个服务区,等王柏川下车,才八卦兮兮地凑过来咬耳朵,“樊美眉我告诉你啊,别以为谭总是奇点那一款。谭总也是富二代哦!” 事关谭宗明,汪曼春下意识回头,曲筱绡洋洋得意,“果然一说谭总,你这一路冰块脸就破功,哈哈哈,谁也瞒不过我曲筱绡法眼。” “谭先生的父亲是谁?” “干嘛要告诉你?” “帮你搞曲连杰最近一个月的行程和联系人名单。” “谭总的爸爸叫谭正,70年代末就下海经商,90年代谭总房地产出道时的启动资金就是谭正提供的。” “你怎么知道?” “我曲筱绡查人还有查不出的?” 汪曼春飞她一个“你够了”的眼神,自己用手机搜谭正,果然相关信息不少,然而都只能回溯到谭正出身普通工人家庭,便再没更多信息,明楼的孩子为何姓谭,明楼的妻子是谁,本该是高干家庭的出身怎么又成了工人,百度回答不了,曲筱绡也回答不了,网上甚至连明楼本人的信息都不见蛛丝马迹,这个曾在上海滩显赫一时的财经大佬,三面间谍,就像被无形之手从历史上突然抹去一样,留给汪曼春的只是一片毫不相关的噪声。 但即便知之甚详,又能如何呢?报仇或占有,她都没机会了。 回到二十二楼,汪曼春便恢复上一世在七十六号时每天晨跑的习惯。她和安迪前后脚出门,她距离长些,回来时关雎尔和安迪常常已经出发。可元旦前这一天,连邱莹莹都走了,汪曼春居然在电梯间看到了背着大通勤包像是要上班的安迪。 “你没跟关关一起走吗?” 安迪看着逐渐上升的电梯数字,神情有点怅惘,“今天早上老谭的助理给我打电话,我有个下属凌晨三点跳楼自杀了。” 汪曼春“哦”了一声,“他是被你骗着买了垃圾股票倾家荡产,还是被你发现贪污公款要坐监狱?” 安迪凝重的脸在这半真半假的调侃里也绷不住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就是压力大。” 这就是汪曼春穿越至今没能理解的二十一世纪,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物质丰富,科技昌明,如此进步的社会,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在抱怨,沮丧,充满戾气,扼杀希望。 以及那些比七十年前不知发达了多少倍的媒体,道德底线之低连自诩不是好人的汪曼春都忍不住唾弃。 所以在电梯下行的片刻之间,她主动表示愿意陪安迪一起去公司,万一路上被媒体围追堵截,她也能助安迪一臂之力。在南通“樊胜美”以一胜三的实力让安迪不疑有他,红色保时捷载着两位美女驶出欢乐颂的大门,谁也没有看到大门外那辆二手马六里,王柏川久等无果的眼神。 上海环球金融中心,陆家嘴第一高楼,中国第三高楼,世界最高的平顶式大楼。谭宗明那个没多少坐班员工的投资公司,在这里拥有半层楼的超大办公室,饶是汪曼春有心理准备,两辈子第一次站在七十层高度透过整面玻璃幕墙俯瞰陆家嘴风光,她还是百感交集了。 师哥,这可是你少年时立志要图谋与建设的,那个大同世界的煊煊盛景?(突然明白剧里老谭的公司为啥叫晟煊集团了——作者脑洞) 上午十点,安迪将与谭宗明共同出席公司召开的说明会,解答媒体关于员工跳楼案件的所有疑问。汪曼春当然没有兴趣旁听,她甚至没有踏进办公区一步,就在公司前台外边和安迪告了别。 万万没想到的是,转身走到电梯间,那在她身前按了上行按钮后静静等待的男人,居然是谭宗明。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特意选择同层最偏僻的一处电梯间,而再有不到半小时就要接受媒体采访的谭老板,以同样避人耳目的方式只身上楼,是要去哪里? 极小的细节像一颗火星,毫无征兆就点燃了汪曼春属于七十六号的那个身份。她戴上墨镜,压低帽檐,在电梯门关上的前一秒垂首闪入,和谭宗明擦肩而过,站到了他的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 很高兴地告诉大家,终于成功掐断我看不顺眼的安包线一次。 刘斯萌事件估计为了广电审查,剧中改为了发病,这里保留原作的跳楼自杀。一个下属积劳成疾,就要任CFO的上级规避董事会,编剧的逻辑也是醉了。 第6章 望乡 樊胜美这副身材相当高挑,可站在谭宗明身后,仍只能看到一片宽阔的后背,幸好四面都是镜子,照出两人无数的重影。谭宗明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在电梯按钮盘下方晃了晃,汪曼春不明所以,也没有卡可刷,只能以不远不近的距离缀着谭宗明,跟他走进八十五层走廊。 走廊满铺地毯,壁挂名画,中式装修营造出一个令人不辨时空的氛围,这明明是一间高级酒店,他和谁在此有约?正满世界找他的安迪又是否知道?汪曼春怀着满腹疑问,小心拉开和他的距离,然而走到楼层服务台前,谭宗明猝不及防突然转身,一双黑眸直视堪堪刹住脚步的汪曼春。 “樊小姐。” 汪曼春颇有些狼狈地摘下墨镜,“谭先生,好巧啊。” 谭宗明笑了,“如果樊小姐也是刷卡上的楼,那才算巧。” “……” 第一回合,汪曼春败。 “樊小姐找我有事?” “不不,我是来——面试的。”汪曼春想起樊胜美一直留在手袋里的简历,飞速编了个借口。谭宗明便朝服务台后面的服务生招手,“这位樊女士来酒店面试,但好像走错了地方。” “樊女士您好,请问联系您的是哪位HR呢?” “……” 第二回合,汪曼春败。 “抱歉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叫Helen。”不愧是汪曼春,信口开河也依然掷地有声,服务生忙拨内线查询,片刻后抬头,“樊女士您好像搞错了面试时间,不过没关系,Helen让我这就带您过去。” 汪曼春愣了三秒钟才赶紧绕过服务台和服务生会合,临走不忘回头看谭宗明一眼,谭老板比她反应慢,还愣在那儿没回过神来。 第三回合,谭宗明败。 酒店管理严格,人人各司其职,服务生把她送出客房部就交给了另一位职员。职员带她在这鸿图华构中穿行之时,汪曼春才想起来,樊胜美嫌原来的公司路远想跳槽,投过不少简历,其中也包括这家,不排除有和安迪公司在一座楼,将来可以跟关雎尔一起蹭车的打算,不过樊胜美有自知之明,投的都不是什么高级职位,汪曼春也看不上,见到Helen便直言不讳,“非常抱歉,这个职位我投得仓促,并不适合我,为了不浪费双方时间,我建议取消这次面试。” 樊胜美靓,汪曼春酷,这样一个美艳得有一点嚣张,却又不至于给人压迫感的、迷离复杂的女人,即便在柏悦这样的超五星级酒店,也是无法忽略的存在,Helen身为同性都有点舍不得放她走,“樊女士可以看看我们的其他职位……” 汪曼春打占了樊胜美的身体开始就没上过一天班,对公司号称家里出事需要照顾,实际上她宁可花钱雇着护工,自己在家看书,也不想去那家外企上班——除了和樊胜美一样的理由路远,更重要的是这工作按部就班死水无澜,一张办公椅上看得到未来十年的辰光。 工资还那么低,简直太没有吸引力了。 作为大家闺秀兼七十六号情报处处长,汪曼春精通日语,国学杂学琴棋书画均有功底,统筹驭下文笔口才样样不缺,为了明楼还特意修习了法文与拉丁文,连《国富论》这种大部头都潜心研读过,来到这个全新的时空,她只需要稍加适应,依旧是最优秀的那一类女子。 假期前的最后一天,位于环球金融中心的上海柏悦酒店确定录用樊胜美为前厅部经理。 关雎尔和邱莹莹都已回家,曲筱绡和安迪各自度假,全楼唯一的留守人员汪曼春,孤单却不寂寞地过着一个人的元旦。看书,看纪录片,看电影,一天二十小时海绵吸水式的恶补直把她塞得头昏脑涨。安迪发来微信的时候她差点分不清此刻是深夜还是清晨。 “打我电话吧,现在眼睛疼。”汪曼春回过去,她才不替安迪心疼国际长途。 很快安迪拨过来,“太好了,就你还醒着。在干什么?眼睛怎么了?” “看书太多。找我什么事?” “樊小妹,你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找你是对的。”听得出安迪在电话那头长出了一口气,“小樊,我现在很烦。” 汪曼春知道她的意思,行程被曲筱绡出卖,自由的单身旅程硬是沾上了包奕凡这块牛皮糖,还被奇点发现,电话追到自己这里来打听消息。对奇点,汪曼春有同情,可她什么也没说。安迪两次不求回报仗义相助,汪曼春已将她看做唯一朋友,而朋友和朋友的前男友,她是绝不会插手的。 “如果是我,当对方是空气即可,该玩就玩,有什么烦恼?” “包一直骚扰我,我不得清净。” “赶他走。” “他不走。” “他不走你走呀。” “普吉就这么大,能躲去哪里?” 汪曼春笑,“安迪,读书读傻了。” “你才读书读傻了。”那一头回敬,旋即恍然大悟,“小樊……你是人才!” “本来就是。” “你元旦不回家吗?明后天什么打算?” “明天继续看书,后天……”汪曼春迟疑片刻,决定要对得起安迪的信任,“我打算去苏州玩。” “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人去苏州啊……”安迪沉吟了许久,“我提前回来,后天跟你一起去怎么样?” “行啊。” “你确定?” “为何不确定?” 安迪颇有深意地笑,“没什么,我随便问问。那就这么说定了,千万别告诉别人。” “我对包子无所求,放心。” 2016年1月3日,汪曼春终于回到阔别多年——真的是许多许多年——的故乡苏州。 和有着通家之好的明家一样,汪家发迹于上海,却植根于苏州,古老的姑苏城承载了汪曼春少女时代的大部分时光。而今小桥流水依旧,粉墙黛瓦如昔,桨声灯影里缓缓飘过的,却已不是当年的那条乌篷船。 七十多年岁月变迁,明家和汪家都早已风流云散,故居临街的成了商铺,塑料招牌林立,背街的住满人家,窗前晾晒衣服。走过小贩吆喝叫卖的狭窄巷弄,汪曼春怎么听,也听不到屋后干将河的淙淙。 “这条小巷叫剪金桥,传说吴王与西施出游,桥头来了一个卖花女,吴王从头上取下一只价值连城的金簪,命宫女剪下一截,把所有的鲜花统统买了下来,供西施妆点,这座桥便得名剪金桥,而巷子也就叫剪金桥巷了。” “这传说真浪漫。”安迪由衷称赞,“你怎么知道的?” 汪曼春摸摸水边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微微一笑,“小时候,一个大男孩告诉我的。” 湿气氤氲的春日傍晚,卖花的乌篷船悠悠漂来,那青色长衫的少年蹲在码头边精挑细选,台阶上站着的小女孩儿等得急了,娇声叫着快点快点。 “不好好选,怎么能挑到最大的?”少年抱着满满一捧迎春花跳上台阶,拈起最大的那一朵,温柔地插在曼春小囡囡发间。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斜阳向西,两个女人正要离去,安迪的电话响了,片刻后放下电话开始查地图,“走,晚饭有去处了。” “去哪?” “昆剧传习所,离这里只有两公里,我们走着去吧。” “去那儿干什么?” “老谭在那,请我们吃饭。” 汪曼春终于明白,前天夜里安迪听她说要去苏州时,那转瞬即逝的沉默是为何。 只是安迪并不知道,这异乡的邂逅并非巧合,汪曼春和谭宗明不约而同来到的地方,不过是他们共同的故乡。甚至昆剧传习所都并不突兀,昆曲本就是明汪两家人传承数代的消遣与爱好,汪曼春幼年时第一次票戏,正是自家戏园子里,和明楼搭档的一出《长生殿》。 桃花坞,五亩园,仿古建造的昆剧传习所里,谭宗明一身浅灰粗线毛衣,一条磨白的牛仔裤,混在一群票友中间低调地翻着工尺谱。安迪和汪曼春两大美女的出现引发了票友们轻微的失序,双姝都是老谭的朋友就更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在众人的撺掇下,谭宗明不得不站到圈子中央,按大家的要求,“当着美女的面来一段”。 明家的男人都会点戏,汪曼春一早就知道。可谭宗明一开口,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家族的传承,血脉的力量。 凝望眼,极目关山远。思想君亲肠寸断,怎消忠孝愿?回首羝羊散乱,幸遇野人为伴。试把节旄一看,表我君亲面。 那李将军为人最贤,怎肯与那羯膻为姻眷?多应是卫律那逆贼,哄他为不善。莫不是他害羞惭?为降虏也难相见,因此上不来到海边。 我见,见一簇人马闹喧。莫不是胡贼又来相劝?(他若来时呵)拼一命丧黄泉,誓无他愿。早难道意回心转?为君守节,为亲保全,何曾为一身上苟延! 那是明楼最喜欢唱得也最好的一出戏,那是汪曼春曾经最爱听,后来却最不愿听的一出戏,那也是昆曲里最苍凉悲壮,慷慨激昂的一出戏。 牧羊记·望乡。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发现汪处是唯一一个不叫谭总而叫谭先生的人呢哈哈哈哈 Helen这个梗还真不是我yy,找工作那段时间发现超多HR都叫Helen。这里的面试是有点夸张了,不是批量面试还真没法集齐所有大boss一天出offer呢 原著没有说明家祖籍苏州,只说明家在苏州有工厂,电视剧似乎有这个设定,我记不得太清,此处就沿袭这个设定吧 关于昆曲,电视剧里楼诚唱的苏武牧羊是京戏,总感觉有一点违和,为了本章的整体怀旧氛围,作者还是改成了当时苏州比较流行的昆曲 剧情终于从欢乐颂转向伪装者了…… 第7章 素绢 逢年过节,明家唱堂会的时候,明大少爷总是压轴,他戴上髯口,手持旄节,细细地扮上戏,执拗地唱那不合氛围的苏武牧羊。彼时明家老爷还健在,常常不顾妻女的嗔怪跑上台去为儿子配戏,明楼唱苏武,他就唱李陵,望乡台上一个慷慨,一个无奈,两个人南望故土,泪洒千行。 而曼春小囡囡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心早随着明楼的唱腔飞去了遥远苍凉的北海牧场。那时的她多天真啊,明楼唱的是风花雪月还是家国情怀,于她都是一样的天籁,明楼扮的是李陵还是苏武,于她都是一样的英雄。 全然不知这是非不分的单纯,为他们后来支离破碎的感情,划下了第一道伤痕。 谭宗明没找搭档,一人分饰两角地唱着。汪曼春再也听不下去,起身走出了排练厅。穿过水榭,站在扇亭凭栏而望,太湖石下碧水如镜,映出夕阳与绯色的流云,安迪的脚步在背后响起,“樊小妹,老谭唱的有那么难听么?” 汪曼春想了想,不客气地点头,“谭先生一生顺遂,唱腔清朗,唱苏武激越有余,沉郁不足。” “看不出你对昆曲都有研究,小樊,唱一段来听听。” 安迪本是激将,没想到汪曼春瞟她一眼,真的清清嗓子开了腔。 “这离愁怎放宽,我身似秋霜不久延,我的心似铁石样坚。若要我折节延年,若要我折节延年,拼一命死在眼前!” 没有搭档,她和老谭一样侧身继续唱李陵,“把离愁且放宽。” “这离愁怎放宽?形孤影只谁为伴?忍饿耽饥北海边。” “谁与我兄解倒悬?” “啊呀我那圣上吓!念君主阊阖忧怀。啊呀亲娘吓!叹慈母倚门凝待。” 一个由远而近的清朗男声接下了李陵的唱段,“受尽了千磨百灭,一点丹心似铁。欲待劝哥哥降顺,教我有口难说。思量起恁忠洁,好似严霜皎月。我自叹嗟,徒意切。这羞惭满面,悄地偷弹泪血。” “为人臣子,当为汉家受节。我若是背义忘恩,肯与那盗贼无别。你教我去顺膻羯,我宁甘殒绝,我的意已决,和你从此别!我若是贪图富贵,那肯餐毡啮雪!” 唱尽最后一句,汪曼春泪湿双颊。 苏武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明楼在她耳边的横眉怒谏,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落在心上更是重拳。她何尝不知道大是大非,不知道谁忠谁奸,可她又何尝有过选择,有过回头的机会?!从汪家决定和明家分道扬镳的那一刻她汪曼春就没有任何退路了,就算有,也是明楼明大少爷亲手替她堵死,堵成了一座她永不能翻身的坟墓。 泪眼朦胧中,有人递来一方手绢,烟蓝色的素绢,像极多年前叔父遇害,她嚎啕大哭时,明长官递过来的那一条。 或许也是毒蛇同意刺杀汪芙蕖时,随手放进衣袋的那一条。 汪曼春突然死死抓住那只手狠掐下去,掐得如此用力,若没有手绢隔着,那涂着蔻丹的指甲必定深深嵌进谭宗明的手心。谭宗明意外之余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可汪曼春将他的手扣得像要和他同归于尽似的,他几乎能听到她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 “小樊!”安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伸手就要拉开汪曼春。谭宗明摆摆另一只手阻止了,然后握住汪曼春的手腕,并不试图移动,就那么温和地,安静地握着,直到她狰狞扭曲的面容终于恢复正常,绞缠的手指也慢慢放开,他才松手,仍旧将手绢放进她的手心。 “对不起。”一声哽咽,汪曼春匆匆以手绢掩住不停颤抖的唇。 “还好,没拿我的手磨牙。”谭宗明笑道,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汪曼春只觉后背沁出冷汗,有那么一瞬,她是真想下嘴咬的,明楼带给她的伤害切肤入髓,以血还血才能扛得住胸口那股穿心剧痛——可那是谭宗明啊,他不是明楼,他认识她不过几天,他对明汪两家的恩怨一无所知,他何其无辜。 可是汪曼春啊,父债子偿,你不是最擅长构陷与连坐,什么时候也开始在意无辜了? “对不起谭先生……”她放下手绢,再度道歉,“我……我可能……有点……对不起……” 认真想要表达歉意,结果更加语无伦次,谭宗明双手向下压了压,“好了,我明白,没关系,帮美女解气是我的荣幸,下次我会记得戴手套。” 汪曼春被他说得忍俊不禁,眼中湿气散去,男人含笑的面容渐渐清晰。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近的距离看他,除却相似的轮廓,和同样万水千山似的眼睛,此刻的谭宗明有着迥异于明楼的气质。他是轻松的,闲散的,温暖的,以及最重要的——对她无所图,所以自然,所以真实。 一种她在明楼身上寻找了十年而从未得到的气质。 “你们……”安迪见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有所松动,方才小心翼翼地介入两人之间,“你们没事吧?” “没事。走,去吃饭,南园宾馆苏帮菜,上次被这帮人狠宰了一顿,今天你们帮忙吃回来。” 原来谭宗明的这帮票友定期聚会,轮流坐庄,今天有美女同席,庄家吃客都欢迎不迭,席间插科打诨,觥筹交错,一轮酒下来比老谭还热络。 “老谭可是个怪胎。”有损友开始大舌头,“电子产品一定要最尖端的,车子一定要最珍稀的,可有空既不刷机也不飙车,非要跑来跟我们票戏。” “上海这路况能飙吗?” 众人无视谭宗明的辩解,“还有找女朋友,经常嚷着生命太短美女太多,可身边一个美女都没有——安迪名花有主,不算啊。” “你们没看到不代表没有。”安迪小声吐槽。 “还有这年头谁还用手绢?” “那是环保。” “你一辆豪车烧的油都够你少砍几棵树了!” “天地良心,我车大部分借给朋友了,现在自己很少开。” “土豪,我们做朋友吧!”损友高呼,谭宗明掌击,众人哄笑,笑声中热气腾腾的银鱼莼菜汤温度变得刚刚好。 从始至终,无论是三人独处还是人多口杂,谭宗明和安迪都没追问过汪曼春一句。 都是成年人,谁还没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所以安迪连收几条短信,又接到一通电话之后表示要提前离席回上海时,虽然她和谭宗明都知道那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的奇点,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破,只提着满袋的苏州小吃送她上车,目送醒目的红色保时捷消失在墨蓝夜色里。 我一定是喝多了,汪曼春回到残席,看着谭宗明以要开车为由以茶代酒,匆忙检视自己。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从苏州回上海的这一段旅程,将只有她和谭宗明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汪处的内心OS大家不要急着批,容许曼春小囡囡有个转变的过程吧…… 在这个过程中,你们难道不该按个爪吗? 居然漏贴最末尾一句话,赶紧补上。 第8章 余生 谭宗明此行苏州开了一辆奥迪R8,黑色的珠光漆融入夜幕下的古城小巷,和安迪的保时捷相比,别有一种低调的嚣张。可惜汪曼春对车外行,在R8极具未来感的车体里坐姿又保守又严谨,视而不见谭宗明精心改装的内饰,充耳不闻那八百马力的暴力加速,事实上谭宗明打和她同行开始就对她越来越好奇,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仿佛多么光怪陆离的外物都无法让她向现实靠得更近,明明就坐在自己身边,两个人却像有着几十光年的距离。 他还记得当初安迪跟自己讨酒会入场券时,毫不避讳要帮樊胜美掐尖儿的目的。他预设的樊胜美小心翼翼,故作倨傲,或者娇声赞美,妙语连珠,一双美眸顾盼间流转的都是野心和欲望,然而副驾上这个樊胜美明摆着对他的豪车他的腕表他的衣着他不经意间散发的权势与铜臭以及在女性面前早已习惯成自然的绅士风度统统无感,好像她樊胜美天生就该享受这些,连看他的眼神都隐约有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可事实上,她连一本驾照都没有。 这一定是他的错觉,一定的。 他当然不知道更想不到,“樊胜美”刚出道就已经坐在九七舰攻上低空俯冲和拉升了。 “听安迪说,你们在剪金桥泡了一下午,发现什么好玩的了?” “也没有什么,随便走一走。”汪曼春随口一答,片刻后又说,“巷子房子还有树,都和原来差不多,可还是觉得一切都变了。” “以前来过?” “来过,小时候的事了。” 谭宗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印象这么深,肯定住了很久。” “谭先生,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早就把樊家祖上三代查得一清二楚,和汪家明家都没半点干系,我为什么会提汪曼春,为什么知道明楼……先生的字,之前不告诉你,不是卖关子,确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汪曼春是我的一个故人,一个关系非常特殊的故人。相不相信随你。” “我相信。” 汪曼春转过脸望着他,“不怀疑?” “你什么实质性的信息都没给我,我怀疑什么?”谭宗明半是揶揄,半是诚恳地说,“但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事实上一周前我既没听说汪曼春其人,也不知道汪明两家渊源如此之深,我想汪曼春和祖父的事情,你了解的比我多得多,要从你口中得到我想知道的东西,信任是我最基本的诚意。” 汪曼春晨星般的眸光定在他侧脸,“谭先生,为什么我感觉,你对明家都不是很了解。” “叫我老谭吧,宗明也可以,先生小姐的太别扭。”谭宗明被她盯得莫名有点局促,随手拉了句无关话题。他不知道这女人对别人是什么模样,几次接触,她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敏感又犀利,并且单刀直入,根本不跟自己客气。 迷雾一般的往事横亘两人之间,唯一通路是彼此坦诚以待,而向对方走去的第一步,谭宗明决定他先来。 “我没见过我爷爷,父亲对他也没有记忆,夜夜在我父亲不到两岁时就去世了。” “我知道,台湾的一些网站还能找到明……先生的一点信息,大约是民国三十四年到三十八年间去世的。” 为什么说到这一句,汪曼春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带着他无法辨识的情绪。 “确切说是1949年4月,南京解放前夕。”谭宗明握紧方向盘,R8在沪常高速上飞驰,车里的声音却渐渐沉抑,“你一定知道我爷爷是三重身份的间谍,抗战胜利后,作为汪伪政府官员他无法在上海立足,只能根据国民政府的指示,改换身份到大学教书,实际仍是南京方面的高级特工,1948年底,因为叛徒出卖,他地下党的身份才暴露,徐恩曾亲自下令逮捕,关在江东门,南京解放前夕和其他几位□□地下党一起被杀害。” 话音落下,他听到身边女人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叹息,她面沉如水,却像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恢复平静,过了好久好久,才怅然自语,“难怪民国三十四年以后的信息那么难找,原来是换了名字。” “你搜明楼,一定搜不到什么,可旧报纸上,应该看得到处决谭百年的消息。” “你说什么?!” 谭宗明下意识去看她,那四个字的反问太突兀,甚至有一点凄厉。 “我说,你应该用谭百年,而不是明楼做关键字,当然,即便是谭百年,也没多少细节。” “谭百年,百年,百年……”汪曼春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由高至低,低到谭宗明几乎听不清,呢喃声声却暗哑如泣血的嘶吼。谭宗明有些讶异,更多的还是不放心,降低了车速慢慢靠向路边,“小樊,你怎么了?” 汪曼春没有回答,甚至根本不搭理他,只沉浸在谭宗明无法理解的翻涌的悲伤中,反反复复只有四句话, “高阁歌声远,重门柳色深。 夜阑须尽饮,莫负百年心。” “小樊,小樊。”谭宗明停下车,一瞬迟疑,随即伸手压上她肩膀,“抬头,让我看你的脸。” 汪曼春却扭过脸去,仓皇地推着车门,谭宗明一边按下车门解锁,一面自己解开安全带迅速下车拦住已经跨出车门的汪曼春,“你去哪?” “对不起,我没事,我只想抽根烟……” 汪曼春在包里野蛮翻找,谭宗明不忍再看,摸出自己的烟盒给她,“别乱走,我陪你。” 小长假的深夜,沪常高速的南北干线大桥上,一辆奥迪R8静静停在紧急停车带。一对高挑身影凭栏并肩,远眺水乡泽国间彻夜不灭的灯火,寒风猎猎,烟雾飞散,汪曼春夹着烟的手指不停颤抖,谭宗明回身从车里拎出一条男士羊绒围巾递给她,“风大,抽完就回去吧。” 靠着尼古丁找回一点镇静的汪曼春接过围巾,也不戴,就这么按在自己胸前,“对不起谭宗明,我又失态了。” 谭宗明见怪不怪,她还是不愿叫他老谭,可一声谭宗明,至少证明他迈出的那一步她没躲,“这次我可以有点知情权吗?” 汪曼春抬头看着他,黑眸沉沉如夜,眸中却有星芒,“你知道谭百年这三个字的意思吗?” “据说谭是我□□母的娘家姓氏。” “而百年,是明楼给汪曼春取的字。” 那一年,明楼十四岁,汪曼春七岁,明楼说女孩儿闺中无字,出嫁才取,所以曼春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那是属于明大少爷和曼春小囡囡两个人的秘密。 二十五年后,明楼却将它放在母姓后面,成为伴随自己余生的名字。 只是被他亲手杀死的汪曼春,他的百年妹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是很残酷的一章啊…… 祝大家端午快乐,假期全职带娃,不定能日更,会尽量码字,或放一些小剧场上来,请继续支持。 按爪吧少年! 第9章 一号小剧场 汪曼春对经商没兴趣,谭宗明又舍不得老婆出去给人打工(确定不是怕一般公司伺候不起汪处?……),俩口子商量一番,汪曼春决定发挥所长,干回特务老本行——开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_- 元旦后的某个黄道吉日,上海百年调查公司正式挂牌营业。 以汪曼春的能力和谭宗明的势力,再加上没有业绩压力,百年调查的服务水平几近无可挑剔,很快成为上海私家侦探界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开玩笑,做这一行,谁玩得过当年的七十六号情报处?! 渐渐地谭宗明发现有些酒肉朋友跟他疏远了,某几个二代三代飙车走马时也不叫他了。 他问同为富二代的包奕凡,“我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吗?” 小包总摇头。 “不可能是小美啊,她收客户也非常谨慎。” 小包总同情地望着他。 曲筱绡坐在一旁磨指甲,一边往指甲上吹气儿一边说,“谭总你不知道吗?你们家美尔摩斯先生虽然没接跟那几个公子哥儿有关的活,可她开班授课啊!她居然教人怎么盯防老公啊!那几个公子哥儿的太太都是小美老师的学生啊!” “……” 谭宗明虽然不在乎那几个没什么实际价值的朋友,可被老婆插刀的滋味还是有点怪怪的。把那辆被汪曼春涂装成哈士奇脸的R8开出去飙了四百公里之后,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几天后,百年调查培训班的隔壁也开了个班,海报长这样: “有一个私家侦探式的老婆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如何应对没有个人隐私的家庭生活?怎样与一言不合就拔枪的太太和平共处?” “授课人:上海瘫(划掉)滩金融大鳄谭宗明先生” “欢迎知乎转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天都在外头跑,实在没时间码字,凑一个小剧场博大家一笑,昨天有点虐,今天放松一下哈。乃们说傲娇美眉和孝妻大叔的搭配算不算萌萌哒?…… 第10章 二号小剧场 昆剧传习所的票友们纷纷发现,老谭的家主婆,那个时尚妖娆的樊美眉,居然昆曲唱得比老谭还好。于是很自然地,每次老谭去苏州票戏,大家都嚷,下回要把你家领导请来啊! 进入暑假,昆剧传习所里的年轻票友渐增,有个美国回来学中文的华裔女生很受大家喜爱。这个十八岁的小美女叫陈婷婷,祖籍也在苏州,属于第三代移民,有着北美女孩典型的的爽朗热情大方奔放——可有时候也太奔放了,比如对老谭…… 大家都觉得,老谭这款英俊潇洒成熟体贴绅士风度十足的中年大叔对小萝莉的吸引力还是挺强的。 所以谭宗明终于说动汪曼春,两人一起踏进昆剧传习所时,小伙伴们的眼神都是这样→_→的。陈婷婷正在台上唱《长生殿》,还扮上了戏,额妆艳丽,水袖飘渺,一颦一笑都没对着身边的“唐玄宗”,全定在刚进门的谭氏夫妇身上。 谭宗明原本是满不在乎的,他的忠心天地可鉴,再说以他们家汪处的本事,他也没有做任何小动作的可能,夫妻俩早就达成了高度的坦诚和默契。但是今天,他有点纳闷,对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向来不屑一顾的汪曼春,居然以少见的专注直视陈婷婷,眼中还有种莫名的凝重。 “怎么了?” 汪曼春头也不回地问,“你和她熟吗?” “完全不熟!”绝对不能含糊。 “她唱的不对,两段南泣颜回,起调都错,可怜飞燕娇懒,也唱成可怜飞燕娇嫩了。” “好耳力,我纠正过她好几次,愣是不改,小姑娘很倔的。” 汪曼春回头,“你不是跟她不熟吗?” “……” 汪曼春戳戳老谭肩膀,“这笔账先记着。”随后走到后台,等陈婷婷一退场便过去问她,“这一折《小宴》是谁教的?” “太奶奶教给妈咪,妈咪教给我的。” “你太奶奶姓什么?” “不知道,我得回去问我妈咪,太奶奶是她的外婆。” 谭宗明站在妻子身后静静听着,时光仿佛回到他们初相遇的那一幕。汪曼春对明家的血脉传承有着非同一般的直觉,连他这个嫡传后人都只能望洋兴叹。 没什么好说的,谁能像她那样亲历时光一百年。 百年调查不愧上海滩第一私家侦探的名号,没等陈婷婷传回她太奶奶的姓氏,汪曼春已经把人家祖上四代查了个清清楚楚。陈婷婷的太奶奶(确切说是太外婆,只是假洋鬼子分不清楚)叫明旭丹,而明旭丹的父亲,叫明堂。 明堂是明家各房中的老大,他的女儿明旭丹只比汪曼春小十来岁,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娃跟在曼春姨姨身边学唱《长生殿》,汪曼春唱一句她跟一句,汪曼春错一句她错一句,当她长大知道《小宴》到底怎么唱时,已经改不回来了。 谭宗明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大餐表示对老婆的感激,因为她,他在自己的父亲之外,终于联系上了第二个来自明家的亲人。 受明楼的牵连,明堂一家在抗战胜利后离开了大陆,明旭丹嫁到美国,此后再未涉足华夏故园,来自谭宗明的问候对她同样是极大的意外,没想到明楼一房竟还有后人,并且,是极为优秀的后人。 暑假结束时,谭宗明和汪曼春与陈婷婷一起远赴洛杉矶,见到了九十二岁高龄的明旭丹。 汪曼春不是不感慨的,皱缩成一个核桃仁儿的小老太太,竟是当年颠颠儿粘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那时左一句曼春姨姨右一句曼春姨姨,今天却安坐主位,生受她和谭宗明恭敬一拜,尊称一声姑姑好。 陈婷婷很郁闷,原本叫得好好的谭大哥,转眼成了舅公,真是情何以堪。 谭宗明很高兴,“这下好了,她是我甥孙女,我可算清静了。” 汪曼春很不屑,“论辈分你还得喊我声奶奶。甥孙女能说明什么问题?” “能不能别老提这茬?” “是事实。” 谭宗明决定要整治一下自家婆娘动不动倚老卖老的行为。 然而汪曼春这种女人滴水不漏武装到牙齿,怎么整治? 早晨起来,“奶奶我扶您下床。” 早饭是稀粥配肉松,“奶奶吃点软烂的。” 中午送来一颗(-_-)善存银片,“奶奶补充点维生素和钙质不怕摔。” 晚上更是直接没收电脑pad和手机,“奶奶注意保护眼睛。” 汪曼春终于忍无可忍,“谭宗明!你皮痒是不是!” “奶奶轻点打,仔细手疼。” 汪曼春扑哧一下笑出来,就此破功。谭宗明顺势搂她入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此处省略五百字。 神清气爽的谭宗明嚷着要喝水,手脚瘫软的汪曼春爬下床去给他倒。 汪处越想越挫败,两辈子都栽在明家男人手里,简直白活。 回来把杯子搁得远远的,瞪眼向他,“谭宗明,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 谭宗明眨巴着眼睛看她,小表情要多萌有多萌。 “我明明人前特别给你面子,大事小事都让你拿主意,为什么大家还说老谭怕老婆?” 谭宗明大笑着把她拉倒在自己身上,“因为我爱你呀,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还是小剧场……字数是昨天三倍以示诚意,别打我…… 明天上正文 你们一定看出来了,作者是大叔控,纯的 第11章 旧影 谭百年这个名字能引发如此强烈的刺激,谭宗明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汪家的曼春小姐和自己的祖父明楼之间,有着不为人知,但必定柔肠百结的过去。 然而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投敌叛国的女人。 “我查过汪曼春,她在1940年的一次面粉厂爆炸案里就死了。难道……和我爷爷有关?” “她是你爷爷和你明台叔公一起开枪打死的。” 平淡回答中蕴藏的森冷让他不寒而栗。亲手送深爱过的女人下地狱,他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染满她鲜血的双手一次次写下自己为她取的字,又将是什么样的心情?在那颗忠义,理智,果断,冷酷的心里,埋葬了怎样的一段感情?新年的第三个夜晚,谭宗明感觉自己认识了一个全新的明楼,而这个明楼或许是他的父亲乃至祖母,都不曾了解过的。 “小樊,那个年代,大义灭亲并不是个案。” 汪曼春似乎没有听到谭宗明这一句略显苍白的辩护,她吸尽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掐灭在桥栏杆上,望着远处点点的小镇灯光问他,“你知道明家其他人后来怎么样了吗?” 明氏的董事长明镜死于一起火车站枪击事件,这个很好查,谭宗明知道她想问的是明家另外两位地下工作者,“明台和他当时的未婚妻去了北平,听说抗战胜利前夕牺牲了,明诚一直和爷爷在一起,包括在江东门那段时间,南京解放时他侥幸逃生,受了重伤,送到后方治疗,失去联系,再也没有消息了。” 那曾金碧辉煌的明公馆,而今已是三五家机构合用的办公室,精心养护的花园,成了办公室外寸土必争的停车场,战争与历史,抹平了整个家族在这座城市的痕迹。 “谭宗明。” 他转头看着她。 “说说你的祖母吧。” 似乎和汪曼春并不相干,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一个女人。 “我的祖母乏善可陈。”谭宗明试图给她尽量客观的答案,“她姓王,是一所私立学校的音乐老师,也是个昆曲票友,父辈祖辈都是教书匠,和政治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是因戏结缘?” “不完全是。大姑奶奶去世后明家就没有女主人,抗战胜利后,很多人想给爷爷介绍对象,包括一些国民党要员的家眷,也许还关涉到派系斗争,毕竟爷爷还是军统的人。迫于当时的斗争形势,爷爷在很匆忙的情况下娶了奶奶——婚前他们甚至没见过面。” 栏杆边的女人站成了一座雕像,握不住围巾似的,蓝灰色的格子散在空中随风摇晃。谭宗明把它从汪曼春手里抽出来,挂到她脖子上,继续说道,“爷爷向所有人隐瞒了真实身份,一直到他被捕,奶奶才知道自己嫁的这个人,姓名、职业、背景、经历,统统都是假的。” “她一定很意外。” “是,虽然爷爷对她毫无坦诚可言,奶奶始终坚信他是个英雄,她一个人带大我父亲,守寡三十年直到去世。” 若说明楼和汪曼春之间,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那明楼对王氏,便是一场彻彻底底的亏欠。 “你有她的照片吗?” “有。”谭宗明用手机登录云盘,下了一张照片到本地。那是一张婴儿周岁时的全家福,慈祥和蔼的王氏,风华正茂的谭正夫妇,以及闪着大眼睛玉雪可爱的小宗明,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只是少了他。”汪曼春抚摸着手机屏幕,低声说道。谭宗明心中一动,就着她的手划动屏幕,“再给你看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翻拍时品相就已经很糟糕的婚纱照,尺寸极小,面目模糊,怎么放大都看不清新郎新娘的表情。 “我们家唯一一张爷爷的照片。”谭宗明说,“如果你有更清楚的……” “我没有。”汪曼春把手机还给他,“我没有你爷爷的照片。” 但是你一定见过,谭宗明心想。汪曼春像是能读心似的又说,“我见过他……的照片,你们很像,非常像,甚至连大衣和围巾都是一个样式……简直以假乱真。”她自嘲地笑笑,语调无限落寞,“可是怎么可能呢,我这样,不代表他也这样,再说,我跟原来也不一样了。” 谭宗明一头雾水,然而汪曼春喃喃自语,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从头回想和她的相处,两个人俨然是汪曼春和明楼的代言人,他负责明楼的故事,她负责汪曼春的感情,那掐入手心的恨,泪流满面的痛,初闻百年的惊,和此刻晚风中谈起他妻与子的萧瑟,一扬眉一垂首,他总有种错觉,似乎她身体里住着一个汪曼春的灵魂。 可她明明是樊胜美,年轻漂亮,拜金钻营,人生浅薄如一张简笔画的樊胜美。 “小樊。”理智没来得及扑灭那个天外飞来的想法,谭宗明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你不会是我的侄女,我是说,不会是汪曼春和我爷爷的后人吧?” 汪曼春和明楼两人,于她都绝对不是故人两字可以解释,考虑她的年龄,这是唯一合理的可能。 谁知面前的女人先是一愣,继而大笑,笑里有种“小孩子乱讲话”的嘲讽,“侄女?谭宗明,你当心折寿。” 这话也太严重了,谭宗明皱眉望着她,汪曼春死于1940年,樊胜美生于1985年,好吧,战线拖得长一点,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她其实是自己的表妹或堂妹?他是嫡系子孙,她却有个不光彩的出身,不愿意向他明示身份,也就情有可原了。 一念及此,再看她,心里就有了一点微妙的感觉,冥冥中有什么把他们连在一起,那不止是祖辈相爱相杀的过去,更是两个人血脉相连的缘分。 原本凝重的气氛被汪曼春这一笑消散了,剩下的路程彼此都很默契地不再提明楼。汪曼春问他,“百度有说你四十的,有说你四十一的,你到底几岁?” 真直接,谭宗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抿一抿嘴,“我属龙,你自己算。” “令尊令堂都还健在吧?” “和我妹妹移民加拿大了。” “家有高堂,你又是独子,为什么一把年纪不结婚?” “……”谭宗明简直要给她的麻辣点个赞,“这个问题我选择不回答。” 汪曼春一声轻哼,“别告诉我是因为安迪。” 要不要这么犀利?谭宗明回敬她一声轻哼,“不回答again。” “刘斯萌跳楼那天,你上柏悦找人,也和安迪有关吧?” 谭宗明忍不住在一百二十迈的速度下扭头看了她一眼。只听某人慢条斯理地说,“安迪连保险柜和存折密码都托付你,这等交情,你有什么事比新闻发布会还重要,又得瞒着她的?” 全中,完了,只能打太极,“樊胜美,你再这么问下去,我就不回答forever了。” 汪曼春果然不问了,两个人只聊些昆曲之类安全无害的话题,R8飞驰入沪,一路驶进欢乐颂。谭宗明等她下了车才叫住她。 “不是因为安迪。”他说,“我有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汪曼春站在他这一侧的车窗外低头看着他,“谭宗明,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是她一贯的语调,平静,冷淡,字字句句却像包含了无限深意,这深意未必是因为他,还是让谭宗明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半晌。 这算不算,妹妹对兄长的关心?(虽然态度依然是那么嚣张)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谭宗明深吸口气,抬眼望去,那纤长袅娜的身影不知何时停在了小区大门边。 她是被堵住的,堵她的是一辆红马六的司机,年轻清秀的脸上满是快要溢出的怒气。 作者有话要说: 同志们,假期过得好吗?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明天我要住院做一个手术,如果入院事宜办理顺利,就还有更新;反之没有。后天手术,肯定没有更新。 大后天开始卧床过日子了,希望有体力更新。 我会想你们的! 第12章 标签 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年,身边各色女子都有,这种场面谭宗明见得多了,若是平时早就一脚油走人,可对面那女人不同一般,他无法视而不见就此离开。见谭宗明朝自己看过来,那年轻男人怒意更盛,转头抓住“樊胜美”脖子上那条羊绒围巾,直接一把揪起来,把毫无防备的“樊胜美”给往前拖了一步。 谭宗明立刻下车跑过去,对方尚算文明,汪曼春一挣便松了手,他还是不放心,伸胳膊把她挡在身后,“这位朋友有话好说,对女士动手算怎么回事?” “他是谁?” 汪曼春沉默。 “我问你假期安排,你说打算一个人静静!” 汪曼春沉默。 “你老家都不回就为了跟他出去?!” 汪曼春沉默。 “小美!” 被两个人无视良久的谭宗明不耐烦了,拉起汪曼春往小区大门走,“别跟他废话,我送你回去。” “难道曲筱绡说的都是真的?!” 凄然怨愤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汪曼春转身,“王柏川,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曲筱绡跟你说了什么,你回去吧,不要来找我了。” “我不信!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家的问题不是解决了么?没必要跟这种男人在一起……” 汪曼春朝前一步打断他,“对不起,我只能跟你做朋友,你要是不接受,那就做陌生人,一直没跟你讲清楚,让你误会至今是我不对,王柏川,我郑重道歉,你原不原谅都没关系,我言尽于此,你多保重。” 王柏川痛苦地注视着汪曼春,突然指着谭宗明大声道,“小美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你好!你跟着这种男人有前途吗?他根本就在欺骗你玩弄你,你爸妈出事的时候他在哪里?!你走投无路只能卖房的时候他在哪里?这种男人除了钱还有什么?他们连钱都要算计着给你!” 谭宗明不高兴了,他看起来有这么差劲?难道王柏川他就没算计过樊胜美?不等他开口给自己辩护,汪曼春已经发话,“王柏川,我和哪种男人在一起,不关你的事。” “小美!告诉我他是谁!” “王先生!” “也不关你的事!” 王柏川冲着汪曼春,谭宗明冲着王柏川,而冲着谭宗明的汪曼春是最疾言厉色的一个,谭宗明就不说了,王柏川更是被她的霸气惊住——捞女对金主是这样的态度?两个男人都没反应过来,汪曼春已推着谭宗明往车的方向走,“别给我添乱,你赶紧回去!” 先被王柏川诋毁,后被汪曼春呵斥,谭宗明脾气再好也不想装绅士了,反手抓住汪曼春的手腕改了路线朝大门去,“这里不安全,我送你进楼。” “谭……”当着王柏川,汪曼春刹住嘴没叫出他名字,挣又挣不开,只能低叫,“你放手,我的事不用你管!” 谭宗明不理不放,一边拖着她前行一边回头,“我叫谭宗明,小美的事就是我的事,有意见冲我来,别招惹她!” 刚要追来的王柏川堪堪停住了脚步,谭宗明三个字像惊雷炸醒了冲动失控的他。谭宗明?!谭宗明?!一间小商铺起家,如今名震沪上金融圈的谭宗明? 不是没有同名同姓的巧合,可那辆静卧法桐树荫下的R8,岂是随便谁都开得起。望着两人连在一起渐渐远去的背影,王柏川没有勇气再跟上去。 “你干吗告诉他名字?不怕惹麻烦?” “我谭宗明至于见不得人?” “这事跟你没关系。” “张口闭口这种男人,踩到我头上了,跟我没关系?” 汪曼春忍不住笑了,“对不起,伤及谭老板你清誉。” 谭宗明亦乐,他哪有什么清誉可言,“我无所谓,倒是他好像很了解你,确定不会在你圈子里胡言乱语?” “乱语就乱语,我也无所谓。” “好吧,很想知道你到底对什么有所谓。”谭宗明半开玩笑道,“我走了,你自己当心。” “等等!”汪曼春叫住他,“你的围巾,对不起,刚才下车忘了摘了。” “这惹是生非的东西。” 汪曼春闻言又道歉,“不怪围巾,是我多事。” 谭宗明很想重复一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话到嘴边还是收回了。这个女人周身弥漫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和所有人都自动保持距离,刚抓住她手腕的时候更是明显感觉到瞬间抵抗的力道,只是知道他没恶意,很快就屈从罢了。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和安迪的接触障碍还不太一样,安迪是躲避,而她是反击。 她这么能,且由着她去好了,谭宗明带着点被女人小瞧了的愤愤走回R8。羊绒围巾被她戴了一路,握在手里有种温暖芬芳的气息,就像刚才被他握住的皓腕,放弃挣扎的时候,那么柔软那么纤弱,和上一秒的张牙舞爪对比如此鲜明。 R8还在路上,他就接到安迪电话,“老谭,我刚接到王柏川电话,你和小樊是怎么回事?” “我送小樊回家,他堵在小区门口,误会我们的关系而已。” “真的是误会?” “没必要骗你。不过他不重要,你不必替我们澄清。” “你们?”安迪敏感地捉住了他的用词,“我信你不会骗我,不过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不起我背后说人了,但我知道你以前对小樊这种女生不是这样的,你们才认识多久?” “哪种女生?”他被贴标签,她要也同样领一张?“小樊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你自己慢慢观察。和奇点那边怎么样了?” 安迪被他反守为攻,气势瞬间萎靡,“我们去年就已经分手,结局注定,只是他不肯放手。” 平心而论谭宗明对奇点不是特别满意,总觉得安迪应该找个条件更好的,两个人闹分手他一开始也是抱着乐呵呵旁观的态度,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他有点见不得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苦情戏码了,“安迪,没有人的感情是完美的,没有人是完美的,给他一个解决问题的机会。” “饶了我吧,别跟我提他,我现在只想好好喝个醉。” “安迪,振作点。” “老谭,我失恋。” “谁还没失恋过?”谭老板哂笑,瞧人家汪曼春,失恋失出个情报处处长来,虽然三观极其错误,意志力却绝对值得学习。 不免又想到樊胜美,这女人一把小刀大杀四方的场面,光听安迪转述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人生一世难免遇到差点就过不去的坎,安迪孤苦伶仃至少还有他,樊胜美看似父母双全,却一直只有自己。 过完假期,各人回归,樊胜美顺利辞职,次日就到陆家嘴和柏悦签劳动合同。试用期三个月,却有足足半年的各部门轮岗。先去的餐饮部,一天八小时站下来,向来腰背笔挺的樊美眉都累得站不起来,安迪让她偷空下七十层在自己办公室偷个懒,也被婉拒。安迪有时跟谭宗明八卦到她,都说讨债门之后樊胜美似乎换了个人,现在是人如其名,又美又好胜了。谭宗明不认识过去的樊胜美,在他眼里,人穷位微的她就像早春抢先开放的迎春花,那倔强与生俱来,深入骨髓。 不过很快他就被打脸了。 那个他以为永远不会来电的联系人突兀地亮起来,电话里传来她冷静但仍有一丝期待的声音,“谭宗明,派个律师过来帮我,我被拘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医院写的,断断续续,好不容易 让我看到你们的评论! 第13章 三号小剧场 谭宗明微恙,有个小手术要做,但入院逢端午,光术前检查就得几天才出结果,老谭不耐烦在医院蹲,挂着手腕上的住院手环就跑回了家。 “你不把这手环剪了?”汪曼春问。 “剪了干什么?回医院还得换新的,不剪。”多么霸气。 于是谭老板便戴着那个苹果绿的手环四处溜达,早晨打高尔夫,中午吃饭,晚上看电影,不管是一个人还是带着老婆,那手环都堂而皇之留在手上。 端午节的最后一天汪曼春无事,突然心血来潮说没坐过磁悬浮,拉着谭宗明非要去坐一回试试,还要连着二号线一起坐。于是两个加起来超过七十岁的家伙手拉着手进了地铁站。平时甚少在外人面前跟老公起腻的汪处不知怎了,上了二号线就对他诸般殷勤,一进车厢先抢座招呼老谭老谭这边坐,一会儿问你渴不渴我这里有水,一会儿问你累不累困就睡会儿,一会儿摸摸他肩膀说老谭你别怕啊我就在这儿。 更怪异的是二号线人不少,好多人坐到他身边又匆忙离开,客流越来越多的车厢里他身边愣是空出一个座位来,站在他面前的人也紧绷着脸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他腿酸了换条腿搭着,面前的乘客居然一拧腰差点要跑。 他很正常啊,不正常的明明是汪曼春,难道大家防的其实是她?等汪曼春一路搀着他进了龙阳路站,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汪曼春一脸淡定,“四十五床谭宗明,该吃药了啊。” 谭宗明顺着她目光看向自己的手环,这才发现,手环上印的“同济医院”几个大字,不知什么时候被“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字样贴住了。 “汪曼春!”(大家自行脑补明长官脸) “观察力太差,现在才发现。” “你无聊不无聊?!” “谁叫你因为我崴了脚,就把我高跟鞋的鞋跟全敲掉。”穿着平底鞋的汪处动若脱兔,一溜烟跑进正在关门的磁悬浮列车,绝尘而去。 当然,冤冤相报何时了,当晚汪曼春就遭到了谭宗明的野蛮报复。 “谭宗明!”处处要强唯独在这个方面被谭宗明吃得死死的汪曼春趴在床头哀哀地叫,“阴险!卑鄙!你就只会这一招!” “谁说的?刚才不是试了第一招,第五招和第三十六招?” “……” “等我出院,我们再试试第三招,第二十八招和第五十二招,别急,宝贝。” -_-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存稿箱君自动放出的章节,希望关键时刻不要掉链子,作者此刻应该在术后麻醉期中挣扎…… 小剧场跑得太快,越看正文越觉得老谭和汪处充满了□□怎么破…… 第14章 现实 谭宗明赶到陆家嘴派出所时,他派出的律师已经和对方交涉多时。原来樊胜美在柏悦开始岗前轮训后,有时早晨会搭安迪的车一起到环球金融中心。这天车开出欢乐颂没多久,樊胜美就说似乎有人盯梢。盯梢的那辆黑色帕萨特先跟着他们到关雎尔工作的写字楼,又跟到环球金融中心停车场,停在安迪的保时捷对面,两边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安迪见对方只是孤身一个中年妇女便直接下车,没想到对方才刚走近,二话没说拎包就打,安迪一声尖叫立刻后退,那女人紧追不舍,坚硬的金属包带在安迪挡脸的手臂上结结实实敲了好几下。樊胜美去拉她也被波及,这下可点了火药桶,樊胜美反手掐住她手腕,一使劲把人家给生生掰脱臼了。 “是她的风格。”谭宗明无奈地摇头。 “虽然樊小姐很快又给杨女士接上了腕关节,双方之后各自离开没有再发生冲突,但杨女士还是立刻报了警,樊小姐是在柏悦员工办公室被警方带走的。” 谭宗明皱眉,“脱臼民事赔偿足够,还是对方先动手,为什么带走小樊?” “脱臼通常是轻微伤,构不成故意伤害,但杨女士出具的鉴定报告是轻伤,司法实践里特别严重的脱臼的确有升级为轻伤的可能……” “那杨茹要不是魏国强的太太,别说轻伤报告,这么短的时间,轻微伤也出不来!”谭宗明转头去找刚做完笔录的安迪,“杨茹找你麻烦怎么没跟我说?” “小事,上次魏国强在柏悦跟你偷偷见面,你不也没跟我说?” “他本来是想劝你去北京跟他一起过元旦,赶上刘斯萌跳楼,就找我问情况看要不要帮忙,你会要他帮忙吗?”谭宗明没好气,“那次是小事,这次麻烦大了,都交给律师解决吧,任何话都不要跟杨茹及其代理人说,一切由律师出面。” “我知道,不管杨茹怎么污蔑我,反正你绝对不能透露我和魏国强的关系。跟律师也不行。” “放心。你自己也注意安全,我会安排保镖。” “小樊那边怎么样了?” “你别管,我会处理,不过万一需要你再作证……” “小樊是为了我,我当然义不容辞。” “谢谢。” 安迪眨眼,“老谭你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谢谢?” 谭宗明挑眉,“律师费是我出的。” 魏国强身居高位,魏太太自然不好惹,可谭宗明也不是软柿子。现场监控录像铁证如山,根本就是杨茹先动手,樊胜美一口咬定正当防卫,再申请重新鉴伤,杨茹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当然最重要的是魏国强这次没有站在妻子一边。陆家嘴派出所打了一通电话,大致摸清了各方势力对比,很快便让谭宗明交齐保释金提人。谭宗明去看守所接汪曼春的时候,天才刚刚擦黑。 “在里面没被欺负吧?”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妆容有些退了,粉底下面露出来的脸色略显苍白,可专为酒店工作挽的发髻还是整整齐齐,眼睛也依旧清亮,晚霞里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秩序比我想象的好。”汪曼春笑道,“没挨打,还有水喝,就是饿了两顿,现在前胸贴后背了。” 谭宗明递上一盒蛋挞,“先垫点,这就带你吃饭,然后送你回家,想吃什么?” “肯德基。然后直接去酒店吧,我脱岗一天,要回去交代一下。” “都几点了还去酒店?老板都下班了,明天上班再说。” “下班了也有值班的,今天的事情今天了,拖到明天就是我的责任了。”汪曼春很坚持,谭宗明也不好拦着人家做敬业好员工,“不过也不一定要吃肯德基吧?” “那个快。” “现在打电话到酒店点菜,到了直接吃,比你去肯德基还快。” “谭宗明。”她在副驾上转过脸看他,“我喜欢吃肯德基。我发现吮指原味鸡很好吃。” “好好好,你今天见义勇为,你今天最大。”谭宗明在心里嘀咕,是谁说樊胜美晚上基本不吃东西的?还肯德基呢! 小情侣和年轻爸妈们扎堆的肯德基店,汪曼春一边吸九珍果汁一边问,“安迪怎么得罪杨茹了?一口一个狐狸精的骂,安迪怎么可能是小三?奇点和包奕凡又不是傻子。” 杨茹已经把事情闹大,很多信息不得不公开,谭宗明并不刻意隐瞒她,“何云礼,也就是安迪的外公早年被魏国强收留,一直跟着他生活,何云礼是知名画家,有大笔遗产,魏国强找到安迪以后决定执行遗嘱。他又刚好闹离婚,魏太太自然以为魏国强借用何云礼的名义转移财产。” 汪曼春点点头,“我要是杨茹,也会这样怀疑。不过魏国强和何云礼到底什么关系,非亲非故收留人家几十年?就算何云礼有投资价值,魏国强这么好心?他只要不作为,不找到安迪,巨额遗产就是他的。我可不信魏国强是什么好人。” “你又不认识他。” “年纪不大做到部级,还是实权部门,要是好人早被消灭在升官路上了。” 谭宗明笑,“好人就不能升官吗?” “谭老板你也是道上混的,不要装那么幼稚好不好。” “别这么愤世嫉俗。” “不是我愤世嫉俗。”汪曼春看着他,“谭宗明,杨茹如果是平头百姓,不可能抓我进公安局,你如果是平头百姓,我不可能这么快出来,魏国强如果是平头百姓,你那天根本都不会去柏悦见他。社会就是这么现实,老实人才被无视被欺负,别以为我不知道,不是你打点,我一进看守所就得吃下马威,小照顾,大照顾,浇凉水,插冰棍……” “说得好像你以前进去过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没进去过?”汪曼春勾唇一笑,“我来这里的时间不长,可我能看出来,这里一百年前就是这样,一百年后还是这样,贪污腐化,弱肉强食,我真不知道明——你爷爷流血流汗大义灭亲,到最后连自己都牺牲,意义到底在哪里。” 一直含着淡淡笑意听她说话的谭宗明渐渐收起笑容,“小樊,无论你对现状有多少不满,你都不可以抹杀他们的贡献。” “好,那你告诉我。”汪曼春秀眉一拢,紧紧逼视着他,“谭宗明,明楼是为这个政权牺牲的,为什么战后你们的一切追记表彰里,我都看不到他,甚至谭百年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一个穿越七十年时光的人,对新世界的感悟,不会只是肯德基那么简单。 第15章 迷雾 怎么会答应她吃肯德基的,垃圾食品,太难以下咽了。 谭宗明不回答她,三两口塞完汉堡,一口气喝光可乐,擦擦手站起来,“走吧,早去酒店早完事早回家。” 汪曼春拿着果汁快步跟上,“谭宗明!你别转移话题!谭宗明!” 就这么追出餐厅,一直追到狭窄的人行道上。谭宗明远远看到路边自己的车,按下车钥匙后才转身,这一转正看到一个踩滑板车的大男生直冲过来,眼看就要跟朝自己追来的汪曼春撞上。谭宗明来不及多想,探身伸臂,奋力一拽,把她直接拽进自己怀里,同一瞬间滑板男孩呼啸着从她背后擦过。 “看着点儿路!” 汪曼春狼狈地从他胸前撑开,低声叱骂,“谁叫你跑那么快!痛死我了!” “撞到你了?” “不是,是你!”她捂着刚才被他钳住的小臂,“你使那么大劲儿干什么?” 谭宗明顿感冤屈,不用力能拽得过来?再说这女人有那么不堪一击么?可看她表情不像装的,她在他跟前也从来不走楚楚可怜小白兔路线。疑惑之余他拉起她小臂,汪曼春又哼了一声,他干脆捋起她袖子,只见玉白肌肤上有一道寸许长的伤口,天黑看不清状况,可衣袖内侧已经沾了点点血迹,显见伤得不轻。 “怎么回事?” “昨天在库房搬东西划的……” “昨天划的今天还渗血?”谭宗明脸色一沉,“是不是看守所里弄的?不是说没挨打么?” “没骗你,谁知道那桌子有那么大一根刺呢。”汪曼春一脸认真,“看守所被人撞了一下,把伤口撞裂了,没挨打,我不打她们就不错了。” “你别说了,不够操心的。” “你才别说了,这回是你弄的。” “……”谭宗明说不过她,谭宗明投降。 肯德基浦南餐厅离环球金融中心也就是一脚油的距离。谭宗明不让汪曼春直接上八十层报道,坚持把她带回七十层,叫了个女助理领她去自己办公室上药,自己去找安迪。安迪会还没开完,谭宗明在开放办公区晃了一会儿,人人都拿暧昧眼光在他和办公室之间游移,空气八卦指数直线上升,备受压力的谭宗明索性走回办公室,“你先出去,这里我来。” 女助理笑嘻嘻地走了。汪曼春坐在沙发上,也不用帮手,自己卷了衣袖拿沾了酒精的纸巾擦伤口,谭宗明坐到她身边,抽出棉签沾上碘伏,抹在她擦净了血痕的小臂上。 “和爷爷一批被处决的,一共有十一位地下党,还有一个下落不明,十二个人里包括出卖了组织的叛徒,但究竟是谁不清楚。”空气里弥漫着隐约的酒精味,和谭宗明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当时,做过重庆、南京、延安三面间谍,又出身富商的爷爷也难逃嫌疑。” “怎么可能?!” “战争年代,知情人要么死了,要么很快赴台,军统核心的内情我们很难知道。更何况下落不明的那个地下党,有一位后人你在关怀老干部的新闻里,还偶尔可以看到。” 汪曼春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双美眸化作厉目,盯进谭宗明的眼睛。 “爷爷去世时父亲还很小,等他成年想调查当年真相已经不可能,没有证据,这十二个人谁是烈士谁是叛徒谁也无法妄言,□□后那位后人发话,这宗疑案封入历史档案永不再提,所以你在公开的网络上看到的只是一片空白。” 他留了一句话,明楼不止是三面间谍,富家少爷,还是大汉奸汪曼春青梅竹马的恋人,这样的身份要从血腥迷案中清白脱身谈何容易。 只是面对汪曼春的后人,他没必要说出来,而就算他不说,她也未必不知道,否则她不会这样呆呆地坐着,身体一动不动,眼里却慢慢地,慢慢地溢出泪来,明明投在他身上,却又像是投在虚空的目光里,涌动的何止是惋惜,何止是惆怅。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生死不顾的信仰,这就是,他所谓的最伟大的政权?” 微弱到几不可闻的自言自语,饱含着最痛切的不甘与愤怒。 谭宗明没再说什么,撕开敷料贴贴在她消毒完毕的伤口上,轻轻压实了,再把袖子放下来。 窗外的陆家嘴华灯璀璨,七十层的玻璃窗前,霓虹艳过最明亮的晚霞,2016年的外滩,有着过去任何时候都不能比拟的锦绣颜色。 汪曼春怔然凝望,许久才回神,“□□,你们……有没有受到牵连?” “有,都扛过来了。”谭宗明从窗前转身,“爷爷虽然死得不明不白,但他幸存的战友对奶奶和父亲多少有所照顾,不能相比革命功臣待遇,至少让我父亲平安长大,娶妻生子,□□结束后下海,也比别人少吃些苦头。”他环视这间豪华宽敞的大办公室,不由感慨,“不能说少了祖上余荫,我就一定一事无成,但没有爷爷,谭家未必有今天。” 如今的谭家,实力规模更甚于当年的明家,可中间数十年沧桑沉浮,明楼这一支血脉走过了多少曲折艰难的道路。 “可是谭宗明,你现在功成名就,富贵在身,你爷爷所受的冤屈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你觉得我一贫如洗两手空空,就会豁出去给爷爷拼一个说法,要一个烈士荣誉,演一回秋菊打官司?”谭宗明向她走去,“和钱无关,要查明真相,给爷爷正名,就是给另一些人定案,不说几十年的跨度,就说现在的形势,你觉得可能吗?” “一句不可能,明楼的死就这么不明不白算了?” “爷爷的死在了解他的人心里重于泰山!” “那不了解他的人呢?这是多少人?相信他的又有几个人?他们多老了?死得剩下几个?除了你奶奶,你父亲,你,还有谁,还有谁?!” “还有你。” 泪水从汪曼春眼里夺眶而出。 “那一代人走上这条路,就没想过功名回报。湮没无闻的滋味,难道比得过他效力汪伪遭受的万千唾骂?!爷爷在乎这些,就不可能在地下战线默默奋斗这么多年!□□人不信转世轮回,身后事影响的只是后世子孙,而作为他的后世子孙,我们有幸生在一个比过去富强,先进,文明的国家,就算她有很多不完美,可她今天的繁华,就是对我爷爷一生付出的肯定。”谭宗明握住汪曼春的双肩,“无论进不进烈士陵园,爷爷都是我们心里的英雄。” 汪曼春别过脸去,泪水一颗颗掉在膝头,深棕毛料上洇开一朵朵墨色的花。 “樊小妹——” 安迪的声音在推门而入后戛然而止。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嘴上说着对不起,却一点要避开的意思都没有。安迪靠近一看,“怎么哭了?老谭你欺负她了?” 谭宗明举手过耳,“她不欺负我就不错了。” “不对,我两次看你们在一起,她都在哭。”安迪才不会被老谭骗。谭宗明还想辩解,汪曼春站起来不好意思地问,“不关他的事,安迪,你这里有没有冰袋?” “只有冰水,用纱布打湿了敷应该有用。你跟我来。” “那么小樊就交给你了安迪,待会儿你亲自陪她上柏悦,跟主管解释一下。”安迪在行内名气不如老谭,可也不算太低了,又是当事人之一,由她陪同比他更合适。安迪应下,拉着汪曼春向门口走去。 快到门边时汪曼春忽然转身,“谭宗明,谢谢你。” 这还是认识他以来,她第一次跟他说谢谢。 带着泪痕和微笑,带着忧郁和伤痛,带着他似乎能明白的恩怨难平,以及他不明白的遥远的温柔。 尽管不明白,他却感到释然,好了,现在的谭家于她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一贯算计不能吃亏的谭宗明,把自己所有底牌都亮给她了,他当然很想知道关于她的更多事情,可他忽然发现,在这座繁华而孤独的城市,有她来分享分担所有骄傲、荣耀与沉痛的过往,他得到的,远比失去更多。 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人。谭宗明望向茶几上给她处理伤口剩下的杂物,沉吟片刻,走过去把那张带着血迹的纸巾收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难写…… 已经尽力了…… 把你们的砖尽情扔过来吧! 第16章 利息(伪更改bug) 汪曼春一进2202的门,就看到邱莹莹趴在餐桌上嚎啕。 “关关我怎么办啊……我没希望了……我再也不会有人要了……” 关雎尔一手给她擦眼泪,一手抚她的背,嘴里徒劳地安慰,“莹莹你别难过,这又不是你的错,应勤他脑子不清楚,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怎么了?”汪曼春悄悄问道。 2202向来没有秘密,关雎尔还在斟酌怎么开口,邱莹莹自己爬起来扑到汪曼春身上,“樊姐……我不小心,不小心让应勤知道我不是处女了……呜呜……樊姐……他要跟我分手……呜呜……” 汪曼春愣了。来到这个时空已经有段时间,耳闻目睹了许多风俗观念的变迁,可在在贞操这件事上,中国男人的固执似乎几千年都没有改变。只是她善于办案拿人,善于迎上驭下,善于周旋交际,唯一输给樊胜美本尊的,正是开导迷途羔羊。想了半天也只能提醒邱莹莹,“我记得你原来要搭应勤的车回家,现在是不是得自己想办法了?” 邱莹莹呆了一呆,从樊胜美身上蹦下来,“天啊,天啊!我得去买火车票!关关现在预售是多少天?我要去火车站!我要去排队!” 邱莹莹抱着一只小马扎旋风般冲出门,剩下汪曼春和关雎尔面面相觑。 凌晨失恋女王邱莹莹失魂落魄地回来了,“根本买不到……呜呜……我回不了家了……呜呜……樊姐我怎么办……” 汪曼春被她熊抱抱得心软,上班间隙到柏悦的客户服务中心问人,“能帮忙买节前上海到盐城的中转车票吗?” 订票处的小帅哥一边查信息一边搭话,“我怎么记得樊姐是南通人啊。” 汪曼春笑笑权作默认。小帅哥又问,“回家的票买了吗?帮你看看南通的票啊。” “不回家,不用了,谢谢。” “咦,樊姐过年不回家啊?南通这么近,回去又不麻烦。” “春节人手紧,还是留下来加班吧。” “樊姐——”小帅哥嗲嗲地叫,“过完节就转客房部见习了,那么积极干什么……” 汪曼春没多解释。进入一月半,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假期前的躁动,何时回家,怎么回家成了人们见面寒暄的一大话题。可她压根儿没想过要去南通和那一对便宜爹妈掺和过年。坦白说她上辈子对中国年就没有太多期待,父母早亡,依附叔叔长大,虽然叔叔对她不错,可终究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婶婶弟妹眼里,她从来都是个外人,越是团圆和美的年节,越反衬她的空虚寂寞冷。 但这是汪曼春一个人的秘密,在柏悦的姑娘们看来,樊胜美就是“明明可以刷脸,还要那么努力”的典型,不,确切说是,“明明有靠山,还要那么努力,给不给别人活路”的典型。 一开始她真是以寒门民女的身份出现在柏悦人事部的,然而入职没几天就出了脱臼门事件,同期员工见她刚进酒店就进局子,都以为工作势必不保,没想到人家第二天如常上班,又有人说拘留当晚在地下停车场看到她和楼下七十层远洋投资的谭老板在一起,虽然她看起来和远洋的安迪似乎更亲密,但人们总是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的那种可能性。 “回什么家?春节这种时候,当然是金主在哪就在哪,随叫随到嘛。” “谭老板不是只泡小明星吗?什么时候对白领也有兴趣了?” “樊经理过完年三十一了吧?谭老板口味真重。” “你不懂,熟女有熟女的妙处……” 背后的议论纷纷,汪曼春自己是无所谓的,但一生自律,除了汪曼春,从未和其他女人传出过任何绯闻的明楼,居然有这么个名声不佳的孙子,她不知该归咎于时代堕落还是基因突变。无论如何,这不是她喜闻乐见的场面。 “最近看新闻,你和那个什么Maggie分了?”她在微信上问谭宗明。 “什么时候的新闻?我们已经三四个月没联系了。” “你俩也就去年夏天才开始交往的吧?这才多久?”汪曼春认真搜索过谭宗明的一切消息,对他的各路桃色八卦也了如指掌。谭宗明在微信对话框里求饶,“姑奶奶,您有什么指教就直说。” “你能不能消停点,Maggie,Angela,Peggy……”汪曼春掰着指头数,“你回国才几年?还没数你在国外那些……” 对话框里好一会儿都没有新消息,一直到快中午谭宗明才打电话过来,似乎在户外,背景音很嘈杂,“樊总我现在在机场,马上去纽约,过完年回来,有什么衣服化妆品要我帮你带?” 汪曼春很意外,安迪也是同天赴美,原来两人一路同行,虽然这跟她汪曼春好像没什么关系,她还是下意识地问,“去纽约做什么?” “上市,敲钟。怎么安迪没跟你说吗?” 人家才没像你这么多话,汪曼春笑道,“安迪太低调。提前恭喜你了,回来记得请客。” “必须的,也提前祝你回家顺利,春节愉快。” “敲钟顺利,春节愉快。” 通话突然陷入一种奇特的只剩背景音的寂静,似乎谁也不打算挂电话,谁也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最后还是谭宗明开口,“那个,放心,我会很消停。”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认真,好像整通电话都只是铺垫,最重要的意义在这里。 接下来便是节前酒店最紧张最忙乱的时期。邱莹莹关雎尔都回家了,安迪在美国,曲筱绡也被父母叫回别墅。整个22楼就剩下汪曼春一个人,她索性直接住到酒店,省得来回奔波。除夕下午,午餐时间刚过,她正在员工休息室泡咖啡,就听两个同事边进门边八卦,“专门挑这个时候,肯定是故意的,没看七十层都炸了么……” “就是故意的,安迪给人当小三在七十层早就传遍了,早不爆料晚不爆料……” 两人看到汪曼春就自动住了嘴。汪曼春扫他们一眼,自己拿出手机来看新闻。这几天太忙,稍微偷点懒就没法与时俱进了。关于安迪和谭宗明的搜索结果有很多,听两人的口风,应该和上市有关。汪曼春一进美股频道便看到了大大的头条—— “易网指唐信CEO违规操作,唐信高管集体陷诚信危机” 唐信CEO是易网前员工,两者还存着一定的竞争关系,报道不但指他创办唐信的过程存在违规,更毫不避讳地指唐信的主要投资人安迪和谭宗明参与其中,操作多项关联交易,甚至暗示安迪睡完谭宗明睡融资公司CEO,堪称沪上创投圈一代觉主。 没放下手机奇点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小樊,安迪现在怎么样?她不接我电话……” 汪曼春也好一会儿才从报道内容之阴险恶毒中反应过来,“魏总,你不相信安迪?” “我当然信她!我是担心她!” “安迪不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你放心。” “小樊你不知道……她……总之这种脏水对她来说很要命,小樊你帮我联系联系她……” 汪曼春一进22楼微信群,就看到邱莹莹上蹿下跳义愤填膺地为安迪打气抱不平,情绪高涨完全不像失恋人士,关雎尔也发了很多安慰的话,曲筱绡更是一边骂娘一边说要找人查查易网CEO的老家在哪准备寄坨翔给他,女孩子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热闹逗笑了汪曼春,她也发了条消息出去,“安迪报个平安吧,奇点也很关心你。” 过了好久安迪终于在微信群里现身了,就一张照片,凌晨两点却依旧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东倒西歪但仍在加班开会的唐信团队,两大排空了的咖啡杯,一只满得快塞不下的烟灰缸。 以及一张安迪手书,贴在白板上的A4纸,“我们都很好,谢谢。” 不多时邱莹莹的照片来了——一盆滋滋冒油的腊肉饭下压着一页日历纸,上书“安迪加油。” 然后是关雎尔的——一棵硕果累累的金桔树上挂着一张红包纸,写着“安迪加油”。 最后是曲筱绡的——一只超级嫩超级萌的小奶猫叼着一只购物袋,荧光笔写着“安迪加油”。 汪曼春会心一笑,拿出三只咖啡杯,一连做了三杯拿铁,拉花一句话,“Andy加油”。 没多久微信又来了消息,这次居然是谭宗明,“你没回家吗?怎么还在酒店?” 汪曼春玩心忽起,回道,“赚加班费,还你律师费和保释金。” 谭老板不愧是谭老板,接话,“别忘了利息。” 之后的两天,谭宗明发动自己的全部关系网,促成多位前易网员工、互联网大佬、创投圈大鳄、自媒体人士等发言力挺唐信,为安迪人品背书。猴年大年初三,唐信科技在纽交所正式启动IPO,发行价12.5美元,开盘价14.3美元,收盘价17.7美元,基本未受上市前夕的丑闻影响,远洋在唐信模式上的重注,最终战胜了竞争对手对经营者个人的攻击。 纽交所那块著名的大屏幕下,唐信CEO及其团队共同抡捶敲钟,股市开盘后的记者采访中,一众焦头烂额了三天三夜的男人对着镜头齐齐竖了个中指,送给他们的老对手易网。 而作为主要投资人的谭宗明赫然位列其中,四十岁的大叔顽皮得像个孩子。 团队中唯一的女性成员安迪,则在敲完钟后第一时间跑回酒店补眠去也。 紧张空气消散一空,奇点直接飞去纽约追随女神,谭宗明北上加拿大探望父母,邱莹莹化悲愤为春节大餐,关雎尔被父母逼着赶场相亲,曲筱绡和新男友各种秀恩爱(虽然大家都知道秀给谁看),二十二楼的女孩们因为安迪的难关凑到一起,又在不同的城市过着各自表里不一的春节假期。汪曼春忙里偷闲看他们的朋友圈,时常忍俊不禁。 这是她记事以来最孤单又最喧闹,最忙碌也最有意思的一个春节。 大年初七正逢情人节,柏悦九十二层的西式酒吧举办单身狂欢派对,要求假面出席。派对从晚上九点开始,到夜里十一点正是最高.潮,满大厅随着暴躁音乐诡异飘动的光点和光柱里,假面重重,人影憧憧,男男女女彼此碰撞,搭讪,勾缠,然后深入或分开。碎乱的脚步,调笑的话语,玻璃酒杯落地的刺耳噪音,交织成都会夜晚妖娆颓靡的乐曲。汪曼春站在酒吧角落来回巡视着场地,身为见习经理的她制服笔挺,妆容精致,在各式夸张到极致的面具堆里反而是一种低调而真实的美丽,不住有男士邀她共舞,她都一一微笑婉拒,自己在心里品评,这个太胖,那个太矮,这个谢顶,那个隔着面具都有口气。 直到手机振动,有人发来一条微信。 “出来。” 汪曼春心中一动,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向酒吧门口奔去。 人头攒动的走廊上,骑士王子,巫婆公主,戴着面具的红男绿女忽然都成了模糊的前景,长廊尽处有个修长身影,如此熟悉,如此清晰。 “我回来了。”他远远地挥手,英俊面容扬起明亮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好琐碎的一章 其实只是想写一写曼春的日常 以及 那种人海中回眸是你的感觉 第17章 偷拍 “我回来了。” 很久以前,那个细雨霏霏的下午,穿着长呢大衣,系着蓝灰格子围巾的男人也是这样,站在很远的地方,给她宠溺的一字笑。那时她乳燕投林一般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仿佛抱住了这灰暗城市里最温暖的一束光。可如今回想,那笑容背后是多么巨大的鸿沟,多么逼真的演技,和多么深沉的心机。 一念及此,汪曼春不由放慢了脚步。 对面的男人见她迟疑便快步走过来,穿过层叠人群来到她面前,手里提着一只——肯德基的纸袋。 一只肯德基的纸袋…… 那时明楼掏出的是手绢,给她擦掉额前雨滴,此刻谭宗明送的是吮指原味鸡,“给你当夜宵。”他一本正经地说。 汪曼春使劲儿才忍住笑,“谭宗明,你从美国飞回来,就给我带这个?” “你不要包不要鞋不要化妆品,只好带这个,吃了还有,管够。” 这小子真贫,汪曼春很想给他一拳,不过人来人往还是没动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进了柏悦一路问上来的。” “天,那我明天就出名了。” “你现在不出名吗?” “……” “大不了说我是你表哥啊。”说完马上转过脸瞧她,“不许说我折寿,你最多也就是我妹妹。” 汪曼春彻底忍不住了,“谭宗明!你再胡说八道我……” “你什么?” “我,我不还你钱了!” 谭宗明哈哈大笑,“本金可以先欠着,利息要按时还!” 汪曼春刚想问他利息怎么算,兜里对讲机就响了,“樊经理到吧台来,这里有人闹事。” 酒吧几个客人high过头,有了点小磕碰小龃龉,引一堆群众围观,酒吧主管带两个助手处理即可,本来不需要汪曼春,但在场还有一个敏感人物,需要避开人群送回客房,所以才通知已经在客房部见习的汪曼春过去。她让谭宗明在酒吧等她,谭宗明嫌酒吧吵便去了大堂,而汪曼春则护送这位VIP经由员工通道回他位于八十八层的套房。 在客房部的首要任务就是记清所有VIP房客的详细资料。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出道十八年,位列国内一线中生代男星的杜岩。杜岩今天下午才入住柏悦,晚上就给卷进酒吧闹事,脸色自然不太好,也不理汪曼春礼貌道歉,自己压着帽檐戴着口罩一路匆匆前行。两人刚进八十八层,一个浓妆美女忽然迎上来,“杜岩——” 杜岩稍稍后退了一步,年轻女郎不依不饶,抱着他胳膊不放,汪曼春眼观鼻,鼻观心,走在他们前方三步的距离给他们开路。才到房间门口小美女就已经挂到杜岩身上开始啃了,汪曼春赶紧刷卡放他们进去,门一关上她就听到门背后有重物狠狠拍上门板的声音。 要不要这么饥渴,汪曼春翻个白眼,回身向电梯间走,走着走着她留意到走在她前面不远处的那个穿员工服的胖侍应,似乎在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刚好从杜岩及其小女朋友身后经过。侍应生横臂搭着一条桌巾,似乎挡住了什么东西,姿势颇为怪异,汪曼春的战斗细胞瞬间集体苏醒,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喂,等等!” 对方恍若未闻,却在几乎同一时刻向左一拐,闪进了消防通道。 为了保护客人隐私,酒店电梯和消防通道的管理都非常严格,消防通道在酒店与写字楼相邻的七十九层处,需要大厦物业的权限才能打开,没有权限的只能回到大堂汪曼春一边用对讲机要求各层监控注意消防通道内一位手臂搭着桌巾的胖侍应生,一边冲进刚好从上面下来的电梯,利用经理权限按下直达大堂键。 八十八层到七十九层,电梯速度很快,汪曼春一出电梯,正对着大堂休息区,谭宗明抬头见她,立刻起身迎上来,与此同时电梯旁边通向消防通道的暗门恰好打开,出来个立领风衣壮汉,擦过汪曼春朝前台主电梯间的方向快步而去。 汪曼春定睛数秒反应过来,对着谭宗明大叫,“拦住他!” 谭老板长期养尊处优的身体居然反应还很敏捷,几乎在同一时间就伸手薅住了风衣男。只是对方块头太大,一使劲掀开了他,可就这一瞬拖延,汪曼春已飞身而至,比起没经格斗训练的谭宗明,汪处的实战水平显然高出许多,要不是对方体型超过她太多,几回合就能把他拿下,即便如此汪曼春也占了上风,两招便扭住他一条手臂反到背后,酒店安保人员从四面八方赶来,就在客人纷纷站起围观的时候,风衣男还能活动的那只手突然掏出一瓶液体,啪一声弹开盖,向身后的汪曼春甩来。 汪曼春下意识一躲,对方趁机挣脱,汪曼春还想再追,对方一扬手泼出液体,汪曼春一个急刹车还没站稳,就给堪堪赶到的谭宗明给撞到了一边。 而那瓶充满刺鼻气味的液体都撒在他右半边脸上,顺着肩膀淌下来。 汪曼春大怒,以闪电般的速度跃起踹在风衣男后背,对方没料到这女人遭此突袭还能持续攻击,毫无防备下立刻跪倒在地,脚踝一阵剧痛,是被汪曼春的高跟鞋狠狠踩中。 整个酒店大堂乱成了一锅粥。有报警的,有围堵风衣男的,有被泼出来的液体吓得尖叫后退的,也有鼓起勇气过去查看被泼对象的。汪曼春拨开人群钻进去,“都别堵着了,他没事,是松香水,过来给你擦擦。” 谭宗明捂着进了松香水的右眼,露出左眼,顶着半边湿漉漉的头发冲她眨呀眨,汪曼春还在纳闷他要干嘛,就觉得手里一凉,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她不好低头看,赶紧塞进衣兜。 “真没默契。”谭宗明嘟囔。 “好啦好啦,臭死了,还不赶紧洗洗。”汪曼春拖着他,在一众宾客员工的众目睽睽中大步离开。 谭宗明是远洋投资的大老板更是沪上一干财经势力的实际操控人,柏悦不敢怠慢,开了间客房让他休息换装。等助理送换洗衣物过来的功夫,谭宗明冲了澡洗了眼睛,裹了一身浴袍出来,汪曼春正在检视他吸饱了松香水的西装,“得,你这身阿玛尼算是废了。” “债多不愁,你慢慢还。” “……” “你一开始就知道那是松香水?” “他泼出来的时候我闻出来的,那时候你已经扑过来了。” “好吧,那我原谅你没有第一时间回来照顾我。” “谭宗明,你四十了,别跟小孩子似的。” “樊胜美,你比我小九岁,别跟老太太似的。” 瞧这杠抬的,还说不像小孩子?汪曼春不跟他一般见识,打开自己手机坐到他身边,“那小子偷拍的就是这一对,男的是杜岩,女的我觉得有点面熟,但不知是谁。你跟女明星熟,你认认。” “澄清,我跟女明星没你想的熟。” “谭宗明——” “好好好我认,说人家偷拍,你自己也偷拍。”谭宗明一边吐槽一边接过手机,定睛一看,“这不是乔歌么?” 乔歌?那个曾经红遍大中华区,如今已从影视界半退隐的美女影后?汪曼春回忆曾在电视广告、影视剧回放中见过的乔歌,摇头,“是非常像但不是她,她没这么年轻,这女孩也就二十出头。”气质也完全不同。 “就算不是,冲着这么像,也够劲爆了。” “怎么说?” “乔歌一出道就和杜岩传绯闻,两个人一直是银幕情侣,传闻不断,但双方都不承认,乔歌都结婚生女了,现在爆出杜岩和翻版乔歌谈恋爱,难怪狗仔舍命偷拍。” “还说你对女明星不熟?” “当年最火的一对明星,你难道不知道?” 这种娱乐圈八卦,樊胜美估计知道,汪曼春哪里记得,她上下打量谭宗明,“慢着,你这么关注人家,当年也是乔歌粉丝吧?” “咳咳,好汉不提当年勇。” “哼,从小就外貌协会,难怪什么Maggie,Angela,Peggy,长得都差不多,不,整得都差不多……” 谭宗明被她揶揄得没法,只能站起来在屋子里乱转,“饿了,有吃的没?给你带的吮指原味鸡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有本事偷人家SD卡,没功夫看好自己东西。” “樊胜美,你讲讲良心,我帮你挡硫酸来着。” “松香水好吗。” 谭宗明一脸内伤地瞅她。汪曼春收起戏谑想一想,心里不是不感动的,那时候谁知道泼出来的是什么,千钧一发中他还是以她为先,无论她汪曼春身手多好姿态摆得有多高,在他身边,她终究是个柔弱的需要他保护而他也愿意牺牲自己去保护的小女人。 更重要的是,他给她的一切纯粹坦荡,没有阴谋没有算计,他对她好,只是因为希望她好。 “好吧,谢谢你,谭宗明。”她起身走过去道谢,不太自在,但很真诚,“你想吃什么,我去叫厨房做。” “不用,现在没胃口了。”谭老板傲娇地看天花板,“不过咱俩得谈谈利息。” “什么利息?” “你站着,别动。” “?” 谭宗明伸出双臂拥住她,“给你拜个晚年,樊小妹。” 作者有话要说: 有基友跟我说你应该趁机宣传下《素手华年》,本没打算宣传老文,但刚好需要个娱乐明星填剧情,所以杜大帅哥就来串场啦,以及我们的小乔大美女,是的你没看错,就是《素手华年》! 提示下老谭现在穿的是浴袍(捂脸哦不不不不……) 其实老谭KO爷爷很容易,汪处这样受过伤的女人最看重的,无非是一颗纯粹的真心。 第18章 永州 他的拥抱像蜻蜓点水,贴得不紧,也很快分开,可是胸口的温度腾腾烧起,男性特有的气息强大而持续,汪曼春装作平静地呼吸了好几个来回,才从久违的心跳骤停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脸有点热,肯定红了,她不得不稍稍偏过脸去,“你那,你那助理,什么时候到?我要去交SD卡了。” “急什么,等着,一会儿我陪你去。” “不用,这事跟你无关。” “别逞能。”谭宗明把她推回沙发,“玩飞刀,卸关节,连佛山无影脚都会,女侠,以后动手悠着点,我不是每次都能帮你收拾残局。” “那还不是……”还不是恼那狗仔泼他一身松香水?“谭宗明,我只还手,不惹事。” “你不惹事,事儿来惹你。”谭宗明分析给她听,“他们只用普通设备,不用针孔,不用窃听器,关键时刻也只泼点恐吓性质的松香水,连辣椒水都不用,为什么?不违法。这事从头到尾他们没硬伤,拍照地点都是公共场所,说侵犯隐私都勉强,最多侵犯肖像权,可明星谈何肖像权?” 汪曼春凝神听着,她机智敏捷出手快准狠,对这个时代特有的弯弯绕却并不熟稔。 果然如谭宗明所说,被汪曼春制服的风衣胖男是某某工作室的娱乐记者,对方老板第二天就带着律师来谈判了。工作室要求酒店归还拍摄工具(重点是存储卡),然而柏悦作为顶级五星级酒店当然不能泄露客人隐私,归还的存储卡里空无一物。工作室便拿出记者的验伤报告——这次不是脱臼而是关节扭伤——指控汪曼春故意伤害。酒店通过律师进行了私下调解,最后以经济赔偿加书面道歉了结此事。对外处理完毕,酒店才开始对汪曼春的内部处理,一场内部大讨论过后,人事部给出结论——以客人利益为重,保护客人有功,予以表彰;造成人身伤害,引发现场混乱,影响酒店名誉,予以惩处;两相抵消,酒店决定不在汪曼春的实习记录上记过,可她得停薪停职两周反思检查。 这还是谭宗明打了招呼,要求缓和处理的结果,否则以汪曼春接二连三收律师函的人品,还在试用期的她早被解除劳动合同了。 很自然地,樊胜美和谭宗明非同寻常的关系,成为从七十层到九十三层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二十二楼也悄悄传开了,邱莹莹关雎尔不好意思当面说什么,曲筱绡可就完全不知婉转为何物了,直接拽着汪曼春叫,“樊美眉你帮我问问谭总有没有项目呗樊美眉你最好了……” 没事樊大姐,有事樊美眉,汪曼春也是服了,“我和谭宗明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他电话,你自己找他去。” “不要!我打都是秘书接!樊美眉,别装啦,谁不知道谭总宠你啦……” 宠?汪曼春一阵恶寒,“他宠我,我早搬出二十二楼了。” 谭宗明还真问过她,现在经济压力小了,要不要换个宽敞点的地方住,汪曼春一句“我得存钱还律师费、保释金和阿玛尼”顶了回去,噎得谭老板直翻白眼。不过即便这样,他都绝口不提免除债务的事——人家喜欢慢慢算利息。 停工三天,谭宗明问她,这两周有什么打算,又说酒店的处理结果不过是对内对外的一种姿态,他再去打个招呼,她完全可以提前回去上班。 “我正想跟你说,我要出几天门。” “去哪?做什么?” “我想找到明诚的下落。” 谭宗明在电话那头陡然沉默。 “我知道这很难,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爷爷最后那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 “明诚如果还活着,已经一百多岁了。” “他死了,总有后人吧?他那么崇拜他大哥,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明楼蒙冤,自己带着秘密进坟墓?!这两天我查了很多资料,甚至去了一趟南京,可是没有任何收获,而明诚是唯一的可能了!我想要一个真相,一个证据,证明明楼他不是叛徒!” 明楼欺骗她利用她枪毙她,自己就不矛盾不痛苦?他们的感情两败俱伤,她自己也背上了万世骂名,只剩明楼,只有明楼,他应该活得堂堂正正,死得清清白白,他踏着汪曼春尸体走过的救亡之路,他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所牺牲的一切,不应成为被历史遗忘的一场笑话! “谭宗明,你不支持没关系,我只是通知你,我要出门,不会提前上班。” “你怎么查?你查过的资料我们都查过,有线索我早就去了。” “你只知道明诚被送到后方治疗,战后没回上海,就此失去联系,其他的呢?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 “明诚的老家在湖南。” “你怎么知道的?!” “明家有个佣人叫桂姨,年轻时和一个湘绣商人未婚生子,送到孤儿院暂且养着,桂姨到明家做事,一直没有那商人的消息,就去孤儿院接回孩子,后来才发现孩子被商人掉了包,真儿子早就被接走,她养了六年的根本是个假儿子。她受了刺激,天天非打即骂虐待孩子,明楼先生看不过去,才把桂姨赶出家门,收留了那个孩子。那就是明诚。” “是汪曼春留下的资料?” 从谭宗明嘴里念出汪曼春的名字,虽然是完全无心的三个字,可在她听来,仍有一种似有若无的轻视。 在他面前,她不是说你爷爷,就是说明楼先生,只有情绪失控才会直呼明楼。 他对樊胜美的优容保护,不代表对汪曼春的尊重礼遇,事实上七十六年了,明家人的态度一如往昔。汪曼春觉得心里有一点疼。可她能说什么呢,一切难道不是当时的她咎由自取。 “桂姨离开明家就成了日本特务,汪曼春查过她全部底细,那商人来自湖南永州,是瑶族人,而明诚在孤儿院被掉包以后,他的原籍就只能是永州。” 明诚在明家,实际过得和少爷相差无几,可在档案上仍然只是佣人。他出生就到孤儿院,不可能记住自己真正的家乡,如果不回上海,最有可能的去处就是遣回原籍。 上海到永州,一千三百公里的距离,承载了她回溯七十六年历史的全部希望。 “好,我和你一起去。” 汪曼春意外,谭老板日理万机,会有时间陪她去桂湘粤交界的偏远之地,只为一个建立在她一面之词上的,渺茫得可能永远实现不了的幻梦?“你,你不工作了?” “爷爷的事我责无旁贷,再说……” “再说什么?” “没什么,告诉我你准备启程的时间,我让秘书订票。” 谭宗明未尽的后半句,汪曼春猜不出含义,但无论动机为何,他的同行都让汪曼春藏在满腔热血之下的那颗茫然无助的心,变得更踏实,更多一些能让她正视过去,和无惧将来的勇气。 作者有话要说: 孤狼桂姨和于姓湘绣商人相好,生下孩子,而于曼丽则是被一个姓于的湖南湘绣商人所救。桂姨的孩子最后死于水匪,收留于曼丽的商人也死于水匪。 以上都是原剧剧情,细思恐极…… 第19章 江华 上海到永州每周只一三五有直达航班,谭宗明和汪曼春都不想等到周一,于是赶在农历正月十二星期五,登上了飞往零陵机场的飞机。 永州位于湖南南部,潇湘二水汇合之处,下辖两区九县,而其中和广东广西两省接壤的正是永州唯一的瑶族聚居地——江华瑶族自治县,这也是汪曼春推测的,于姓湘绣商人最有可能的家乡。事关家族秘辛,谭宗明轻装简行,没带任何随从,和汪曼春在永州市区休整一夜,次日便租车沿着国道207开往江华。 车出零陵区,一路南下的同时也逆着潇水溯流而上。秀丽潇水便如多情的湘女,时而紧贴公路相伴,时而隐入山野丘陵,蜿蜒逶迤,若即若离。湘地崎岖,临水的地方,公路在上碧波在下,岸边半人高的白茅,一人高的野蕉,经冬不落迎春又绿,几株散生的早樱正是花期,粉白花瓣落入潇水,打着旋儿随波而去。不临水的路段,车窗外掠过一片片茶园、果园,和尚未春播,还□□着新鲜泥土的稻田,间或又有些旱地里高高立着的阔叶,一枝一枝,宛若小伞。 “那是荷花吗,怎么没长在水里?”汪曼春好奇地问。 “那是芋头……”谭宗明忍笑回答。 “好吧,没见过。” 谭宗明本以为她只是五谷不分,后来发现她竟然对路上跑的拖拉机,田边的微型水力发电机甚至种草莓的塑料大棚都观察得津津有味,不禁大为好奇,“难道你读的是私塾?”私塾也不至于教出这么不接地气的学生。 汪曼春讪讪一笑,微露窘色。离开魔都的水泥森林与复杂人际,她周身的漠然疏离消散不少,这段渺茫旅程开始时的沉重,也在青山绿水的早春乡间慢慢淡去。在国道边一处小饭馆旁停下来抽烟时,她甚至在他耳边悄悄吐槽,“大庭广众,这也太不雅了……” 谭宗明顺着她目光一看,玻璃门上四个大字:“打胎补气”。 这是三十一岁的樊胜美?真想敲开她那颗漂亮的小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国道路况不佳,车子快到江华时被碎石块扎漏了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谭宗明只能自己下来换胎。湖南二月的寒风里,他扳螺丝扳得浑身冒热气。好容易扳松了螺丝,轮胎却怎么都卸不下来,踹两脚,还是卸不下来。他蹲在车边叫,“小樊!小樊!” 汪曼春提着保温瓶从车后转出来,“热水。” 谭宗明诧异,“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 “胎卸不下来,热水浇一浇,热胀冷缩。”汪曼春学他刚才的眼神,“谁还没换过几个胎。” 谭宗明又对她刮目相看了。这女孩子是学什么长大的?她不是没驾照么? 浇完水静待一分钟,坏胎顺利卸下。谭宗明换完胎,就着保温瓶里剩的水洗手。汪曼春握着瓶子低头给他倒水,额顶几缕毛茸茸的碎发在风里晃悠,勾起他一点坏心,“小樊啊——” “嗯?”汪曼春毫无防备地抬头,瞬间被他满手水弹了一脸…… “谭宗明!”汪曼春想都没想,反手就把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水涓滴不剩,全泼在了谭宗明脸上。 可怜的谭老板二次被泼…… “樊胜美!” “干什么?!” “我们来谈谈利息……” 汪曼春拔腿跑了,谭宗明叉腰站着,提着竹篮顶着竹匾的瑶族老乡从车边经过,露着满口白牙大声地唱着山歌,“舀水行路有高低,一心送妹洗脸的。妹洗一帕哥一帕,别人笑我俩夫妻……” 车入江华县城,谭宗明和事先托关系辗转联系上的一位县政府公务员接上头,在这位公务员的协助下找到了县政府档案室负责人。时值周末,谭宗明携汪曼春亲自到对方家中拜访,奉上重礼,再辅以一系列慷慨陈述深情剖白,终于劝得对方同意第二天上档案室帮他们查找资料。 正月十四星期日,县政府档案室,木架轻移,尘埃泛起,故纸堆中谭宗明看到了如下一行记录: 一九五零年九月二十一日原中央情报部上海站明诚领人民币伍拾万圆大米四十斤布三十尺县政府往码市乡车票一张 以及指示码市乡政府接收、安排明诚的介绍信底联一封。整条记录末尾还有明诚的亲笔签字,工整清秀,严谨有度,只是笔端微微颤抖,不知是心绪不宁还是手劲不足,看在谭宗明眼里,有种令人心惊的紧张与压抑。 “码市乡就是现在的码市镇,离咱们县政府大概九十公里。”档案室负责人友情提醒。 于是谭汪两人又驱车直奔码市镇,镇上没有像样的档案馆,六十年前的记录荡然无存,所幸谭宗明口才、人脉与金钱开道,还是找来了一位□□前曾在镇政府工作过的退休老干部。 “这么久的事情啊,我看你们只能找盘乙姑问问了。” “盘乙姑是谁?” “老人家刚解放时就在乡里打杂,她都不知道的事,咱们镇上可就没人能知道啦!”老干部捋着胡子指路,“盘乙姑老了就回寨子住了,你们去邬石冲找她吧。” 当谭宗明把跋山涉水还挂了彩的破SUV停在邬石冲盘乙姑老太太的吊脚楼下时,已是正月十四晚上七点多了。 八十一岁的瑶族老太太盘着灰白发辫,缠着青绉纱,盖着织锦头帕,一边给他们斟香茶,一边操着浓重的高山瑶口音悠然回忆,“明诚啊……” 谭宗明端着茶凝神聆听,汪曼春则整个人都朝盘乙姑挪了过去。 “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不过那时候,真有个军官到乡里来,问我一个做湘绣生意的老板葬在哪。我也不知道啊,他就走了,听说去潇水边上立了个衣冠冢,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后来去哪了?” “不知道,立完就走了,再没见过。” “他给谁立的衣冠冢?” “不知道,好像是个女的,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婆。” 谭宗明看了一眼汪曼春,“明诚一直没结婚。” “那那个坟现在在哪儿呢?” “早就推平啦!八几年修小水电,潇水边那些没人管的野坟全都推平喽!” “当时是谁跟您说他去立衣冠冢的?” “我一个远方兄弟,在潇水上打渔的,你们也不用问他,他□□时就死啦!” “盘奶奶您再好好想想,那个军官,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啊……他身体很不好,腿有毛病,一直拄拐,眼睛也不好,还老咳嗽,咳得惊天动地的,真怕他把肺都咳出来……” 汪曼春面露狐疑,“这么多年的事,您怎么能记这么清楚的?” 老奶奶核桃似的脸上现出几分赧色来,“哎呀……你们不知道……咱们码市那几年,总共就接收过那么一个部队下来嘛!再说……那个军官啊长得真好看……我那时十五岁,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哥哥……偏偏一身的病这不好那不好的,多可惜啊……” 谭宗明想得更多,“明诚级别不低,他就自己一个来吗?乡里没有人陪着?” 盘奶奶摇头,“我可不知道他什么级别,我还以为他是个兵呢,也没有挂勋章嘛,是一个人来的……不不不,好像……好像还带着个小娃……” “小娃?”谭汪两人一齐叫出来。 “嗯,一个小娃,远远站着等他,我也看不仔细……” “男孩女孩?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一连串的问题,盘乙姑的回答全都是不知道,不记得了。谭宗明无法强求,对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六十多年前的事早已淡若云烟,能回忆起这么多细节,已是拜明诚强大的个人存在感所赐,若换成个面貌普通的人,他能得到的信息恐怕根本是零。 一切线索在1950年秋天的码市乡戛然而止,除了一个意外出现的孩子。能“远远站着等他”,这孩子绝对不会是战后出生,而谭宗明百分百确定,明诚直到被捕都不曾婚娶,何来一个这么大的孩子? “这孩子……会不会是爷爷的?”谭宗明谨慎地问汪曼春。 “怎么可能?!” 说实话谭宗明对明楼娶妻之前的生活完全不了解,父亲谭正出生时爷爷已经年过四十,在这之前就不可能有过什么经历?汪曼春却一口咬定,“绝对不可能。” 好吧,不是就不是吧,天知道她哪来的信念如此坚定。那么明诚到底从哪儿捡的这么个孩子?又或者他自己无家可归,所以收养了同病相怜的战争孤儿?可他腿不好眼睛不好肺不好,一副残躯又如何承担起下一代的生活?明明有愿意接收他的码市乡,他又为什么带着孩子飘然远走? 盘乙姑小小的吊脚楼上,谭宗明和汪曼春面面相觑。再追问下去似乎也问不出什么了,可千里迢迢奔波到这远山瑶寨,要就此罢休,又都有点不甘心。窗外夜色正浓,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山雨,落在池塘,屋檐和野蕉叶上,发出低徊绵密的声音。盘乙姑从火塘边站起来,摸摸窗下堆到半人高的礼盒,转身说,“下雨啦,走夜路不安全,你们就在我这里住下吧,不嫌弃的话,老婆子给你们做点吃的,也不能让你们两个娃娃白跑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怪我让剧情在该紧张的时候反而变慢,因为作者想让汪处和老谭在如画风景里好好发展下奸(划掉)感情…… 最后还得再啰嗦一句,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本文的设定,只有谭宗明长得像明楼,而赵启平长得不像明诚,关妈妈长得不像明镜,樊胜美哥哥长得不像梁处,应勤长得不像日本兵,2102的女邻居长得不像朱徽茵,关关的同事长得也不像阿香……不然wuli汪处分分钟精神崩溃O(∩_∩)O 快留评吧留评吧留评吧留评吧留评吧啦啦啦…… 第20章 夜色 盘乙姑的手艺很好,滑嫩的豆腐圆,咸鲜的熏肉,新采的蘑菇,配上清香的竹筒饭和自家酿的米酒,就连寻人受挫心情不太好的汪曼春都吃了不少。吃完饭,盘乙姑又安排两位客人去旁边小儿子一家住的吊脚楼过夜。 “那边有一间屋,是年前我小孙子结婚用的,新修过很干净,他们回城上班了,正好给你们住。” 汪曼春窘了,谭宗明忙说,“让她睡吧,我随便找个地方就行,车里也能凑合。” 盘乙姑讶然,“你们不是两公婆啊?” “她是我表妹。” 汪曼春不满地瞥他一眼,没说话。精明的盘乙姑看在眼里不禁一笑,“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真是表妹。”汪曼春不配合,谭宗明只能徒劳地辩解。盘乙姑见两人尴尬,也不再打趣,让小儿子把婚房旁边的一个杂物间收拾出来给他住。 沪上金融大鳄谭宗明先生,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打过地铺了。即使还未出正月,朴素的瑶寨依旧维持日落而息的习惯,错落的吊脚楼里,夜未深,人已静。雨渐渐停了,湿气透过木板缝丝丝缕缕地透进来,他一个人躺在薄薄的蓝染褥子上,辗转反侧。 明诚的去向,孩子的来历,汪曼春的故事,樊胜美的秘密,一个个谜团在他眼前忽远忽近,交织在一起,愈发的扑朔迷离。 可拨开重重迷雾,他看到的还是樊胜美在提到明楼时,一次又一次落泪的眼睛。 不哭的时候,那双眼睛是被倔强笑容染得更亮的晚星,润湿的时候,深不可测的悲伤又常常把他的心缠卷得很紧很紧。他欣赏她,心疼她,喜欢她焰火般的美丽冰凌般的冷硬,还有那股子不撒娇不讨好爱谁谁的脾气,甚至享受她每一次趾高气扬连名带姓叫自己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犯贱……可她很可能是他妹妹呀,就算有个不光彩的出身,那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喜欢她,对她好,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没什么犯贱的。 想到妹妹两个字,心就像下了场柠檬雨,既甜又酸,还有点说不清原因的闷疼。 实在睡不着,谭宗明披衣而起,出门才看到汪曼春也没睡,坐在长廊上,两条腿伸出栏外,抬头看着雾霭沉沉的夜空。 “半夜不睡,明天崩溃。”他站在她身边说。 “谭宗明,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明诚对明家那么忠心,战争结束后为什么不来找你们?当时你奶奶带着你父亲,孤儿寡母,正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 谭宗明在她身边坐下来,和她一样把脚伸出长廊,“我们不在上海。奶奶带爸爸去了几趟北京,想给爷爷讨个说法,虽然没结果,但爷爷的几位战友帮忙,他们后来就迁居北京了。我本科出国,回国后才到的上海。” “难怪我听不出你口音。” “是,我南腔北调。” 汪曼春叹了口气,“你爷爷的战友多半在北京,找到他们总能顺藤摸瓜找到你们,可明诚一直没出现……” 他没来找大哥的遗孀,谭正父子也找不到他,只有一个解释:建国后不太长的时间里,他就不在人世了。兄弟俩没有分开太久,很快就在天国重逢,生死相随,他们将年轻时的盟誓践行到了生命的终点。 “别太难过了,今天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来永州之前,他们就很清楚此行的希望究竟有几分,“小樊,至少我们知道明诚晚年有个孩子陪着他,他不会太孤单。” “呵,你还真看得开。” “活到这岁数还看不开?” “说得好像你多老似的。” “是谁总提醒我一把年纪?” “你是一把年纪的老小孩。” 谭宗明笑,“全上海也就你敢这么说我了。” 汪曼春也笑了,想了想问他,“谭宗明,说说你的经历吧。” “我以为你早就把我搜了个底朝天。” “都是记者编辑加工过的。” “原来是想听□□。”谭宗明朝后一仰,胳膊支在两侧,“我从小是个刺儿头,到处闯祸,家里实在没办法,下狠心送我出国读书——那时出国读本科非常贵,以我父亲的财力都觉得心在滴血。没想到我到美国也不消停,一边读书一边偷摸跟人合伙做生意,把生活费都赔进去了,还差点被移民局抓住。开始家里还给我补钱,后来亏空太多老爷子怒了,断了汇款让我自生自灭。” “然后呢?” “最穷的时候我在商场里混试吃,美国人民实诚,几家快餐店走下来就能吃饱,不过去了两天脸熟了,人家就不给或者给得少了。吃不饱就去街头卖艺,可我不知道那条路不能唱,还被警察抓过,罚款,已经跟华人同学都借遍了,只能跟美国同学借,差点签卖身契……” “卖身契?什么意思?” 谭宗明咳嗽一声,“不说了,太丢人。” “你脸皮不是挺厚的,怕什么丢人。”汪曼春就着房中透出的微光仔细瞧他的脸,“哈,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 小丫头还跟我玩文字游戏,谭宗明实在没忍住,伸手拍了拍她脑袋。汪曼春瞬间怒目,“干什么!” 谭宗明连忙告饶,“下次不敢了。” 汪曼春似乎也自觉反应过度,冲他扯了下嘴角算是和解,言语却不放过,“嬉皮笑脸。” “嗯。” “油嘴滑舌。” “嗯。” “没正形。” “嗯。”美女批评,照单全收。 “祖孙俩一点都不一样。” “嗯?” 汪曼春转回脸望向茫茫远山,自言自语似的,“你爷爷人前人后都那么稳重……他是个公认的绅士。” 所以他是个自封的绅士咯…… 谭宗明一直相信,因为某种原因,汪曼春对明楼的了解远甚于自己,他也很希望能从她口中知道爷爷的更多故事。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汪曼春对他和明楼直白的比较,以及不自觉透出的对明楼的熟悉,竟让他有种隐隐的不甘心。明楼是把他和她联系在一起的纽带,现在倒好像他们更亲近,他谭宗明反而是个外人了。 这感觉一点都不好。 认识她到现在,他第一次想要转移关于明楼的话题,“那个,真可惜,今晚没月亮。” 汪曼春没说话,搭讪失败。 “明天就是元宵节,你回不回南通?” 汪曼春还是没说话,搭讪失败again。 “希望明天不下雨,能看到十五的月亮。” 汪曼春打了个呵欠,搭讪失败again and again。 谭宗明投降了,干脆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和她静静并肩坐着。夜晚的山风拂过村寨,送来艾草、香藤和半枫荷的气息,那是盘乙姑晾在她家廊上的瑶药。风声混着残雨从屋檐滑落的滴答声,林中山雀和斑鸠偶尔的咕咕声,婉转空灵,愈发衬得这瑶家村落遗世独立,与世无争。 “谭宗明。”汪曼春忽然低声开口。 “嗯。” “我从小,就很怕过节。”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疲倦而荏弱,“每年过节,我都很孤单。” 虽然她父母双全还有哥哥,虽然樊家三代都在南通是个庞大的家族,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小就那么孤单,可他还是伸出手臂,慢慢地,轻轻地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没关系,今年有我。”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妈呀,这妹撩的,放开那美女(划掉)大鳄,让我来! 谭总都这么努(wei)力(suo)了,你们呢?! 第21章 元宵 前一天睡得晚,谭宗明睁眼时天色早已大亮,晨起的鸡鸣狗叫没听到,生火做饭的香味没闻到,叫醒他的是汪曼春的敲窗声。 “早锻炼啊?”汪曼春特意等他穿好了衣服才进来,正看到他坐在地上,往半空中收放小腿。谭宗明有点不好意思,“膝盖不太舒服。” “昨天开了一天车,累着了?” “不是,以前膝盖受过伤,可能到了这儿有点水土不服。”其实他自己知道,年轻时摔成几瓣又没护理好的膝盖骨一遇气候变化就会示威,昨晚在潮湿阴冷又四面透风的杂物间打了一夜地铺,现在已经疼得不敢着地。汪曼春心思缜密,略一思忖也就明白原因,说起来是她欠了他一个人情,当下过去扶他,“要不要上医院看看?” “不用,刚起床厉害点,活动几下就好。不过我可能需要点儿热水。” 汪曼春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片刻后又一阵风似的进门,“热水和早饭都在楼下,我扶你下去。盘奶奶说你泡个瑶浴,腿立马就好。” “不用这么麻烦,咱们还得去永州赶飞机。” “改签。这里到机场要开四五个钟头,你受不了。”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抗议无效。”汪曼春打断他,“而且我听说这里的舞龙狮很好看很有名,我们看完舞龙狮再走。” “……”谭宗明犹豫了。 “你答应过陪我过节。” 谭宗明乖乖举了白旗。 一只三尺高的大杉木桶,一桶四十三度的热水,一包集中半枫荷、透骨香、钩藤、九节茶、大钻、小钻、十八症、四方藤、两面针等几十种草药的浴包,构成了瑶浴这一瑶家流传千年的养生秘法。 深棕色的药水没至胸口,蒸腾的雾气萦绕全身。一路上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劳在浓浓药香中散去,曾痛得钻心的膝盖像被纯熟的按摩师揉捏过那么舒坦。谭宗明闭眼仰靠在桶沿上,无约束的思绪自由飘远,纷纷扬扬,最后还是落回昨夜的记忆。 可能是雨后薄雾掩盖了过于靠近的距离,可能是寻访未果动摇了她的防御,也可能她真的累了,不想再一个人对抗这漫漫寒夜,刹那僵硬之后,她像卸下了所有力气偎进他怀里,松开双手,垂着长睫,无比温顺,无比安静。 从来都笔挺凛然的身体,有他不曾感受过的柔软和脆弱,如一缕随时会消失的流云。 他就这么拥着她,低声描绘自己小时候的元宵。人头攒动的庙会,水泄不通的灯市,猜不中的灯谜,吃不完的小吃,花枝招展的姑娘,窜来窜去的孩子,滑冰车,摸门钉,妈妈煮了几大锅元宵七八种馅儿等着他,他还在路边和小伙伴们比着拉弹弓,看谁能打中花坛上最高的那朵月季花。 喁喁又窃窃,絮絮又叨叨,不过是想和她分享,他的烟火人间四十年。而她就那么听着,有时候笑一笑,有时候嗯一声,慢慢地没有了反应,低头看,已经沉沉睡着。 谭宗明抱她进屋,小心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贪心凝视了好久好久,才蹑手蹑脚退出去。 春夜的吊脚楼上,蓝染门帘一飘一动,潮湿的木屐留下两道细细步痕。 “梦见谁了?一脸春情。” 谭宗明睁眼,只见汪曼春拎着热水桶站在门口,批判目光盯着他,“坐好,我可要进来了。” 其实水色很深,腰上也系着大浴巾,谭宗明还是赶紧摆出一副我很乖我绝不乱动的姿态。汪曼春往桶里添上热水,拿起桶边一条毛巾给他搓背。谭宗明受宠若惊,“怎么敢劳动樊总。” “有力气的都去准备舞龙狮了,总不能让盘奶奶伺候你。谭宗明,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 “跟你说了我以前是熊孩子。” “膝盖呢?” “滑雪跟人斗气摔的。” “……” “你不知道那小日本多可恶……” 汪曼春突然就不接茬了,他也不好再嘚瑟当年,白雾缭绕中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搁在屋角的手机铃响,谭宗明立刻让汪曼春帮他拿过来。 “着什么急,当心掉水里。” “知道。”他匆忙解锁,看到一条新的微信。这是助理对他昨天半夜一条催命微信的回答,回答内容是,“结果刚拿到,无亲缘关系。” 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愣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有事?”汪曼春见他握着手机发呆,不由询问。谭宗明删掉微信把手机还给她,“没什么,安迪和何云礼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 汪曼春把手机放回原地,“鉴不鉴定都一样,本来就是祖孙。” “要拿到遗产就得鉴定,回头我通知魏国强,让他准备移交手续。” “魏国强的这些破事,安迪为什么不自己处理?你又不是她爹。” 谭宗明一怔,侧过脸看着她,汪曼春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我说错话了?” “你是在替我抱不平吗?” 汪曼春抿了抿嘴,算是默认,谭宗明便笑了,她是因为安迪才遇到他,她和安迪同住一层同进同出,和他相识还不到三个月,此刻的她,却俨然站在离他更近的地方,想到这里,浑身毛孔都更熨贴。“真是抱不平?”他不禁逗她,“不是吃醋?” 吃,醋?汪曼春一时呆住。可谭宗明毫不掩饰脸上的戏谑,她再傻也反应过来了,“谭宗明!少给我耍流氓!” 这怎么能叫耍流氓,他是真的想知道啊…… 恼羞成怒的汪曼春直接扔下毛巾出去了,谭宗明一个人坐在浴桶里无声大笑,一边笑一边慢慢往水里沉,一直沉到将将能够呼吸。添了热水的浴桶温度正好,舒服得他简直不想出来。正月十五元宵节,多好的日子,他得了一个和预期相反的消息,可发自内心的欢喜与释然,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和码市镇周边的许多村寨一样,吃过晚饭,邬石冲龙狮队就收拾好行头,举着龙灯狮灯各式花灯往镇上进发,其余男女老少皆着盛装紧随其后,全村人浩浩荡荡去参加瑶民一年中最隆重的庆典——舞龙狮。年轻的情侣或夫妻骑着车,滴铃滴铃地从队伍旁边经过,谭宗明借口膝盖不好不能走远路,也去借了一辆,载着汪曼春晃晃悠悠地前行。 “谭大哥,会不会骑啊,别把堂客摔着了!” “谭大哥,快点呀,去晚了没地方站咯!” “谭大哥,骑太慢,你堂客不高兴啦!” 汪曼春拍他,“今天怎么不说我是你表妹了?!” 谭宗明特别认真地回答,“我还是觉得,骗人不对。” 汪曼春脸更黑了,超车过去的瑶家小哥还在一旁添柴加火,“想妹想了好多年,主意打了若万千,口水讲干话讲尽,还未讲拢共一边……” 小哥后座上的瑶妹对得快,“烧火不燃棍子扒,连双不到怪自家,祖宗没葬风流子,怪得没有带桃花……” 这下连汪曼春都绷不住,扑哧一下笑了。 是夜的码市镇,灯火通明,锣鼓喧天,各镇派出的龙狮队舞着数十头龙灯狮灯,乃至鲤鱼、乌龟、河蚌等等各式花灯,沿着码市大街逶迤前进。两边观灯的村民捧着大把鞭炮,以最快速度点燃再投向龙狮,哪里投来的鞭炮越多,哪里的龙狮就舞得越矫健奔放,龙灯狮灯下的队员毫无所惧,甚至迎炮而上,所过之处炮声大作,硝烟弥漫,半空中的龙狮如腾云驾雾一般,这便是江华瑶寨最著名的“火烧龙狮”了。 好客的瑶族老乡还会把观灯游客也拉进队伍,一起手舞足蹈,汪曼春也不例外,被人群裹挟着卷进龙狮队,一边跳来跳去地躲鞭炮,一边冲他挥手兴奋尖叫,谭宗明站在人群外望着她,红彤彤的花灯照亮她开怀大笑的脸庞,她的明艳胜过元宵夜最绚烂的焰火。 “谭宗明!谭宗明!谭宗明!”她朝他放声大叫,“快过来!” 谭宗明高声应着,迈开大步,一颗颗鞭炮在他周围炸开,红色的纸屑落在发梢肩头,他踏过一地硝烟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向着前方嬉戏跃动的龙与狮追逐而去。 声音太闹,场面太火,火药味太浓,这一夜的喧嚣一直延续到他梦里,呼啦啦热腾腾翻涌到天明,驱走吊脚楼上所有的湿气寒气,比什么火塘炭盆都好用。 正月十六的清晨,他又一次睡到天光大亮,揉着耳朵起来却不见汪曼春,找盘乙姑一问,才知道人家早就去院子里帮忙了。 谭宗明匆匆洗漱完奔下楼,可环视一圈都没看到人,仔细再找,他不禁愣住。 他的小堂客盘着瑶族妇女的发辫,穿着大襟无领蓝布褂,胸前挂着长方形的织锦,颈间系着雪亮的银项圈和五彩丝绦,镶着瑶绣滚边的围裙束出一抹纤腰,晨光投下的影子格外妖娆。谭宗明不由放慢脚步,汪曼春像感应到他似的转过脸来,抿唇一笑,竟有几分难得一见的羞赧。 也不知是为昨晚的放肆不顾形象,还是为今天这一身新鲜的瑶家装扮。 “那个,昨天衣领给鞭炮烧了个洞,盘奶奶拿去帮我补了。”她一边翻着石板桌上晾晒的半枫荷叶子,一边不太自然地解释。谭宗明走到她身边,细细凝视她的脸。 连平日的淡妆都没有,可是晶莹剔透,白皙粉嫩,带着任何彩妆都画不出的健康红润。 “看什么?”汪曼春问,刚说完,鬓边一绺没编好的头发就滑了下来。 谭宗明伸手替她别到耳后。可她一动,它又掉了下来。 谭宗明再次把它别好,可没两秒,它又故态复萌。 汪曼春放下手里的半枫荷,有些无奈地转身,“算啦,我去找盘奶奶重编。” “不用。”谭宗明握着那一绺秀发,和她的半边脸颊,不等她反应过来,便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出来,知道鉴定结果前后,老谭对汪处的行为模式其实是不太一样的。 如此紧要关头,你们怎么能不留评呢…… 第22章 变色 原本只想浅尝辄止的,谭宗明真没打算得寸进尺。 阅尽□□老司机,他也一直相信自己能自控有分寸。 然而生平第一次他错了,她的唇是美丽又危险的漩涡,轻轻一触便是沉沦。他挣扎求生,却陷入更深重的舔舐和吮吸,更急切的纠缠与索取。肌肤相贴,他能感觉她的颤栗,感觉她抓着他胸口衣襟的力道,和她指尖半枫荷浓烈的香气。院外有妹子和少年大声对歌,歌声在他意识边缘浮沉。 洗衣要洗长流水,晒衣要晒长竹篙,要想恋妹恋到老,你莫恋到半中腰…… 哥衣晾在妹门口,天晴落雨望妹收,三月竹壳包嫩笋,节节希望包到头…… 情丝如歌,将他密密围绕,他紧紧搂着她,贪婪地一吻再吻,然后心甘情愿地承认,他对她的迷恋与渴望远远超过预期。 “小美……”绵长的吮吻终于变得细碎,他以唇触碰她紧闭的双眼,亲昵地念她的名字。 然而这细碎呼唤,竟如哨声一般惊醒了她。汪曼春蓦然睁眼,迷离目光飞快转为清明,以及震惊,以及羞愤,以及痛楚,以及锐利,和更多他看不明白的情绪。 “小美?”他试探地叫她,却被她狠狠推开。谭宗明下意识想握住她的手,没想到汪曼春反手一挥,甩给他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啪!” 响声过后,谭宗明足有五秒处于彻底蒙圈的状态,专业撩妹二十年,这绝对是头一回。 “小美——” “不许叫小美!” “小樊——” “不许叫小樊!” 谭宗明傻眼,那要叫什么?好吧先不管叫什么,她不高兴了,她对他不满意了,那一定是他的错,如有异议请参考上一句。谭宗明举起双手往下压,“好,都依你,你冷静一点,这事儿是我不对,我道歉……” 汪曼春定定看着他,眼里慢慢蓄起泪来,失落、无助和伤心盖过了原先火力十足的对抗,直把谭宗明看得心疼不已,可她根本不给他安抚的机会,转身向吊脚楼狂奔离去。 “樊胜美!” 谭宗明眼睁睁看着她冲上楼,砰地关上门,然后任他追过去怎么敲怎么道歉都不肯再开。 盘乙姑站在自己的吊脚楼上,惊讶而茫然地瞅着他,谭宗明只能耸肩苦笑,“盘奶奶,我可能闯祸了……” 可他真不觉得自己有多离谱,他沉迷陶醉但理智未失,她若拒绝他绝对不会强迫。直到汪曼春开门之前,谭宗明都以为她只是一时接受不来这么快的进度,需要时间适应,需要他再多用些功夫,如此而已。 他完全没想到汪曼春换了衣服,拎着自己的行李,攥着车钥匙,直接朝停在楼下的SUV跑去了。车钥匙本在他手里,因为他睡的杂物间没桌子没柜子,这两个晚上钥匙都放在她的卧室,这下可好,简直放虎归山。谭宗明赶在她发动汽车的最后关头拉开车门坐进去,“樊总有话好说,你去哪?” “去机场。” “等下,我行李还没拿……” “那你下车,我自己走。”汪曼春一脚刹车,谭宗明脑袋差点撞上前窗玻璃。以她平素的做派和现在的状态,谭宗明百分百确认自己一旦下车就再没机会上来,她又没有驾照,他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不下车不下车,我们一起走。”反正证件手机都在身上,行李就不要了,美女暴怒的关头,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汪曼春不理他,以极其生猛的驾驶风格将车开出邬石冲,一路淌水过弯,风驰电掣,谭宗明只能庆幸自己还没吃早饭,否则必定吐得七荤八素。他不敢跟她说话怕她分心,直到她把车停在码市镇的路边才小心翼翼地问她,“这里有警察,还是我开吧?” 汪曼春当他是空气,扫一眼后视镜,挂倒挡,打死方向盘,SUV一甩尾巴转了个九十度,在轮胎发出的尖厉噪声中飞速扭头,向着来时的方向呼啸而去。 “你要干什么?” 没人理他,他只能紧握把手,当好副驾壁花。 车子开回邬石冲,汪曼春跳下车,“你拿不拿行李?!” “拿拿拿……”谭宗明奉旨上楼,绝无二话。 以创纪录的速度塞完行李出来,汪曼春正在和盘乙姑道歉加道别。虽然一度失控,她到底还是恢复了几分理性。只见她拿手指抹了把眼角,揣着几大包草药下楼,一直走到他跟前,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拿着!回家自己泡!” 谭宗明哭笑不得地蹲下身,把草药一包一包塞进行李,然后扔进后备箱。收拾完了抬头一看,汪曼春正靠在车头,抽着不知何时从他那儿偷的烟。谭宗明走过去,也弹了根烟,跟她肩并肩一起吞云吐雾。 两个人各自连抽两根,汪曼春才闷闷地说,“刚才态度不好,对不起。” 一句话九个字,被她精神虐待一早上的谭宗明,居然一点儿气都生不出来了。 “你要是气不过,可以打回来,我不还手。”她又认真补了一句。 谭宗明快跪了。从那一吻开始所有事情都不按常理出牌了,不,这个女人就开始不按常理出牌了,不,她从来都没按常理出过牌……好吧,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多么诡异的陷阱,可这能怪谁呢?谁让他偏偏对她心动呢,她要不是这样的樊胜美,他也不会沦落为这样的谭宗明。 “今早的事,都道过歉了,就算咱俩扯平。可我得澄清一件事,小美,我喜欢你,真心实意的,排他的,认真的,想和你交往,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你有拒绝的权利,可你要判我死刑,总得让我死个明白。” “我说了,你会信吗?” “我信。”她没必要骗他,她对他毫无所图。 汪曼春深吸一口气,平静回答,“谭宗明,天底下那么多男人,我跟谁都可以在一起,唯独你不行。” 谭宗明设想过各种各样的答案,唯独没有这一种。他太乌鸦嘴了,真的被直接宣判死刑,他郁闷得简直要吐血。 可汪曼春再也不肯多解释一句,谭宗明又不是死缠烂打的性子,他也有他的自尊和矜持。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陷入冰点,就这样僵持着,以一种彼此都快要窒息的状态勉强回到上海。 虽然两人的永州之行非常秘密,几乎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但同一时间突然消失,数日后又同时出现,难免有些聪明人自动展开联想。比如安迪。 几天后,安迪终于按捺不住,“拜托,你和樊小妹到底怎么回事?” 谭宗明喝着咖啡,若无其事,“什么怎么回事?” “Come on,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一起出了趟门。可以前我提到你,她都很有兴趣听,现在我不小心说个谭字她都要转移话题,你们出什么问题了?” 安迪从不对他隐瞒自己和奇点的恩怨纠缠,作为至交好友,谭宗明也没打算瞒她,只是描述异常简洁,“我未经同意亲她,她打了我。真打。” 安迪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你耍流氓啊?”想不到你是这样的老谭。 “我没有……”谭宗明底气不足地否认。客观描述看他好像真的禽兽了,但事实上,事实上……他清楚记得她的一切反应包括最微小的细节,她不抵抗,不拒绝,闭上眼睛予取予求,抓着他的衣襟甚至有种依赖的意味,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也许是紧张,害怕或是别的什么,但他非常非常确定,至少她不难受。 在他不断深入的后来,他甚至能捕捉到她不由自主的,生涩的回应,而正是这一点回应,几乎成为那一吻中最甜美最难以忘怀的滋味。 “她不喜欢你?” “不应该……”谭宗明依旧不敢确定。她总对他不假辞色,可哪怕盛怒之中也没忘记他的瑶浴药包,他有病痛她忧心,他当雷锋她抱不平,她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却愿意在他怀里沉睡,她被他公主抱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她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害羞,敢损他训他,却不敢直视他热烈的眼睛。 “那就是有什么客观原因。” 安迪说的有道理。“我跟谁都可以在一起,唯独你不行”,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幸落在了她的某个禁区,可她到底在顾忌什么? 难道她真以为自己是明楼的孙女? 如果是这样,她何必一再对他的兄妹论调表示反感,除非他们根本不是一个辈分。可那就更荒谬了,哪有天天把长辈当小孩的侄女。而以她的年龄,又实在找不出别的可能性。 桃花阵里所向披靡的谭宗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的困境。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这一章是存稿,写在上一章发表之前,没想到大家都立刻预见到谭总会有什么下场,我一边痛心于被剧透,一边觉得他也是罪有应得,不,众望所归…… 第23章 璃子 从永州回上海的三个小时里,汪曼春一直裹着毯子在“睡觉”。可一条毯子能隔开她和谭宗明,隔不开她和一个无法面对的自己。汪曼春你太荒唐了,他不明就里情有可原,你心知肚明居然还纵容他胡作非为,犯错的不是他,那一巴掌根本应该赏给你自己。 可是太难了,鸡犬相闻的村寨,吱吱呀呀的吊脚楼,世外桃源般的邬石冲里,他的微笑扰乱时光的涟漪。理智只存活一秒,便败给他的温度,他的碰触,他初始的试探与随之而来的深入,她坠入十五岁时的旧梦,那也是个正月的清晨,一切都美得不像真的,那时她还是他最宠最疼的小曼春。 一声小美,惊破幻梦,还有她的心和自尊,都和梦一起碎了。那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恨谭宗明,他和祖父一样先为她织就一段美景,再亲手把她进绝望的深渊,唯一区别不过是一个有意,另一个无心。 汪曼春开始相信,蒙赐新生总得有点代价,命运哪会那么眷顾她。 所幸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境地,她和谭宗明本来就是两个阶层的人,寻找明诚的旅程已经结束,以谭宗明的修养,只要她不去主动招惹,她还是可以平安无事地继续做她的樊胜美。 酒店还没让她回去上班,汪曼春开始从一个翻译平台上接些日中互译的活,以弥补自己日文当代语汇的不足,顺便也赚点小钱。翻译累了她就开始清理樊胜美的房间——之前太忙,不得不忍受几乎没有下脚之地的拥挤,现在有空了,她恨不得把那些打死都不会穿上身的,孔雀开屏般的爆款和特卖统统扔掉。 “哟哟樊美眉又摆摊啊,也不放整齐点,皱巴巴可就真成地摊货啦……” 一听这调调就知道是曲筱绡。汪曼春头也不抬,“这些是不要的。” 曲筱绡先是一惊,“这么多都不要?你发财啦?……哦对,你是发财了,这种货色穿出门多给谭总丢人。” “酒店穿制服,这些用不着了而已。” “那也别扔呀。”曲筱绡蹦到她跟前,“那么多人想穿还穿不上呢,你打包捐了吧。” “捐?” “对呀!现在有专门收旧衣服的组织,你挑几件厚实的捐,这件,这件还有那件就不要了,又不抗冻又妨碍干活。嘿,说不定还有伤风化,影响村民团结哦。” 汪曼春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曲筱绡,这姑娘,明明是好话,偏不肯好好说。 复工后的第一个周末,曲筱绡说慈善总会要在人民广场举办义卖和募捐,死活拉着汪曼春去活动现场。到那儿一看,根本不是曲筱绡说的什么“捐衣服要本人亲自到场”,而是这次的活动有个非常大腕的代言人——杜岩。 “你居然还追星?”汪曼春相当惊讶。曲筱绡闪着星星眼说,“一般的明星呢我是不追的,可你不觉得杜岩长得像我们家赵医生吗?当然赵医生比他好看多了……可惜最近没什么机会看赵医生,只能看杜岩过过干瘾了……” 汪曼春只能祝她追星顺利。站在人群中央的杜岩宛如一颗超级大磁铁吸引了不计其数的少女□□,汪曼春并不打算和他叙旧,清点交接完衣服就准备离开,没想到一入场就消失了的曲筱绡像头小豹子一样冲过来,“樊美眉樊美眉樊美眉……” “别叫了,我在!” 曲筱绡嬉皮笑脸地把一个女生拽到汪曼春面前,“给你介绍个白富美!” 汪曼春很想说曲筱绡你是不是搞错了,白富美对我有什么用。不过人家不等她接茬就自动往下叨叨,“这位叫晴山璃子,是杜岩的脑残粉加实习造型助理,她听说那天在酒店怒揍狗仔的女侠就是你,一定要我带她来认识你,表达一下对你的景仰和感激……” 情人节那天柏悦员工和狗仔发生冲突一事,在娱乐圈不是什么秘密,但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当事的到底是哪位明星,只有杜岩周围的工作人员和粉圈高层清楚内情。看来这位“实习造型助理”和杜岩混得不错,汪曼春客气地跟她打招呼,而对方也以更加标准的日本礼节向她鞠躬。 “真是太感谢樊小姐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呢!”居然是一口相当标准的中文。 璃子小姐二十六七岁年纪,披肩秀发瓜子脸,一双弯弯的月牙眼非常讨喜,细看她举止活泼又不失仪态,多半有个不错的家庭背景。汪曼春总觉得她看起来有点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一个脑残粉一个路人粉一个纯路人,大家站着寒暄两句就没了下文。曲筱绡见她确实对白富美毫无兴趣,扯了扯还在不停道谢的璃子小姐,可惜璃子和她没默契,愣了愣神,一转眼珠说道,“樊小姐,我可以把我哥哥也介绍给你认识吗?他也非常非常想跟您道谢呢!” 汪曼春和曲筱绡都傻眼,难道杜岩魅力这么大,连她哥也是脑残粉? 她们都猜错了,出现在汪曼春面前的是一位成熟儒雅,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士,而汪曼春一见到他也就立刻意识到,为什么会觉得晴山璃子面熟。 这位晴山俊一先生,她除夕那天下午在柏悦见过。当时午餐高峰已过,餐厅越来越冷清,就他一个人怔怔坐在角落,表情相当落寞。听服务生说这是住在八十四层的一位日本客人,汪曼春便走过去用流利的日语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乍听乡音的晴山俊一顷刻间内心就充满了暖流,他说他刚刚得知妻子,不,前妻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维持二十年的婚姻和拉锯了五年的离婚大战终于落下帷幕,他们两败俱伤,他现在非常惆怅。 而铭牌上标着樊胜美的见习经理善解人意,很快端来了两杯带着精美拉花的拿铁,一杯是“加”,一杯是“油”,免费送给他。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意外的来自一位美丽的中国姑娘的鼓励,是他收到的最好的春节礼物。 汪曼春默默地听他叙述,默默地在心里回溯,一杯“加”,一杯“油”,那杯“Andy”被她放哪去了?是被哪个同事蹭走了吗…… “后来我无意中从妹妹那里得知,那位挺身而出保护客人利益的酒店员工就是樊小姐您,我真是太高兴也太佩服了。樊小姐智慧与勇敢兼具,是正义与善良的化身,樊小姐,请收下我由衷的敬佩与仰慕…… 日本男人在这种场合难道不是含蓄又克制的吗?这样热烈直白的赞美是闹哪样?曲筱绡在晴山俊一、晴山璃子和汪曼春三人之间来回扫视,不禁低声哀嚎,“天,我这样明目张胆挖谭总墙角,谭总会不会恨死我啊……” 晴山俊一闻言便转向她,仿佛对这位谭老板很有兴趣,只是出于礼貌没有开口,而曲筱绡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星人,当即大嘴巴爆料,“谭总就是她们楼下远洋投资的谭宗明啦……” 汪曼春以“你少说两句会死吗”的表情盯着她,晴山俊一则是又意外又高兴,“谭先生吗?我刚刚跟他见过面,远洋是我们最新的合作伙伴,原来樊小姐也认识……” “对不起我不认识。”汪曼春淡淡地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过渡章节,承上启下哈。wuli老谭和汪处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新的男女配上线。 第24章 爱玲 轮转到客房部实习的汪曼春,终于过上了重生以来最平静而充实的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回家锻炼,整理内务,继续兼职做翻译,偶尔还跟关雎尔和邱莹莹出去逛逛街,因为怕碰到谭宗明,她减少了和安迪相处的时间,倒是曲筱绡发现她又会日语又会法语,时不时就缠着她帮忙翻译东西。 充满烟火气的二十二楼呆久了,被人小樊、樊小妹、樊姐、樊经理地叫多了,她有时也会萌生出庄生蝴蝶的不真实感,仿佛她一直都是樊胜美,而汪曼春的聚散情仇不过是已经苏醒的黄粱一梦。 周五快下班时,汪曼春接到一起客人投诉,说放在客房的小手包不见了,里面有现金若干和一本护照,怀疑酒店有人行窃。这是各种客诉中最严重的一种,一不小心就得惹上警察。客房部经理立即把相关人员都召到办公室,包括身为见习经理的汪曼春。 巧合的是投诉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晴山璃子,晴山俊一先生也亲临现场,一面安慰妹妹,一面等待酒店的清查结果。 一轮排查过后就剩五个人,人事部经理正准备挨个儿单独谈话,冷眼观察了许久的汪曼春站起来,“我来谈吧,我心里有数。” 入职三个月两收律师函,汪曼春的霸气与狠劲略有薄名。人事部经理半信半疑地给她开了个小黑屋,不到半小时,一位姓孟的姑娘扛不住压力主动招供。 然而结果并不是众人以为的那样。小孟只承认春节前拿了一位客人放在枕头底下的一千元人民币,却坚决否认拿了晴山璃子的包。“我以为那是小费。”她哭哭啼啼地说,“小费我敢拿,客人的包我怎么敢动……” “你在酒店也有几年了,不知道只有客人当面交到手上的小费才可以拿?!一千块,你真以为那是小费?!”客房部经理怒斥,小孟垂首啜泣,无言以对。 以惯例来说,客人出门前压在枕下的现金就是小费,柏悦这样档次的酒店,一千块钱的小费并非不可能,事后那位客人也没向酒店提出任何异议。小孟遇到土豪是她运气好,可她毕竟违反了员工守则,面对汪曼春强大的攻心术,小姑娘几乎没有任何抵御力。 “璃子小姐,酒店已经排查过,可以确定没有人动过您的包,请您再仔细回忆一下,包是否确实放在酒店了?” 晴山璃子努力睁着怎么也睁不大的月牙眼,满是错愕,“怎么可能呢?我记得很清楚,包就是放在床头柜啊。” “如果您坚持认为包在酒店,我们只能通知警方来调查了。” “没有那么严重吧……”晴山璃子动摇了,迷茫地望向哥哥,本以为哥哥会帮她跟酒店交涉,没想到晴山俊一思索片刻后说,“璃子,我也觉得可能是你记错了,你再认真想一想。” “哥哥——”妹妹撒娇。 “璃子。”哥哥坚持。 晴山璃子不情不愿地对着墙角闷坐了二十分钟,忽然大叫,“啊!我把包落在真央的车后座了!”她跑过去不停跟汪曼春鞠躬,“实在是太不好意思,给樊小姐添了这么多麻烦,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请您接受我的道歉……” 她有什么麻烦,从一堆毫无心理战经验的姑娘们中间挑出嫌疑人,根本就是她看家本领。好容易等晴山璃子鞠完十几个躬,汪曼春正打算下班走人,又被她拉住,要哥哥代她请汪曼春吃饭以示歉意,自己则一溜烟跑去找朋友拿包了。 要不是璃子一看就是个心思单纯毫无城府的姑娘,汪曼春都要怀疑这是兄妹俩合力演出的一场好戏,套路实在太明显了。可不管她怎么婉拒,晴山俊一都非常坚持,当他说出“我是酒店客人,而酒店应该提供人性化的服务”时,汪曼春屈服了。 “好吧,你想吃什么菜?”她一边换制服,一边在电话里问他。 不像大部分男人那样反问女士想吃什么,晴山俊一回答得很有建设性,“我们去吃上海菜如何?” 汪曼春欣赏他的直接,并认真建议可以去吃就在环球金融中心三楼的新派上海菜爱玲,这样就不用忍受可怕的周五晚高峰。晴山俊一考虑得很周到,“和酒店在同一座楼,对你会不会不方便?” “放心,不会。”酒店盛传她和谭宗明出双入对的八卦,她都不放在心上,岂会在乎和一个酒店客人共进晚餐? 而这种满不在乎到了晴山俊一眼里,就成了樊小姐豁达大方,气度不凡。 “樊小姐不止是智慧与勇敢兼具,正义与善良的化身,身处名利场中,还有如此超然的气质,堪称新时代的侠女。”爱玲的观景台上,旖旎冶艳的灯光里,晴山俊一再度释放他□□裸的赞美。汪曼春知道他们兄妹中文都好,可也想不到他能把词汇组织得比许多中国人都溜,“我就不跟你客气说过奖过奖了,我只想知道晴山先生的中文是哪里学的?” “酒店外的地方,请叫我俊一。” “好吧,俊一桑,你的中文真是太有迷惑性了。” “该我说过奖了,这没有什么,中文本来就是我的母语。” 汪曼春意外,盛着白葡萄酒的杯子停在嘴边。 “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在中国出生,十岁才搬到日本。” “原来是这样。”汪曼春这才认真观察他的相貌,除了鼻子嘴巴和晴山璃子肖似,他的眉眼之间独有几分中国北方汉子的深邃与鲜明,融入温文尔雅的气质以后,有一种别致的反差,看起来时而是个标准的日本男人,时而又让人猜不透他的来历。 汪曼春不由得想起谭宗明。他和他的祖父一样,五官硬朗,沉稳大气,自带强烈的大哥光环,唯独在她面前经常伏低做小,卖萌犯贱,跟明楼完全是两个路线。明楼是内敛的,阴郁的,行走在暗夜中的,他却是外向的,温暖的,像一束正午阳光,相处越久,越能把他们两个分清楚。 可分得越清楚,邬石冲里意乱情迷的一吻,就越是她心头不可原谅的错误。 “樊小姐?” 汪曼春发现自己罕见地有点走神,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想,呃,你为什么那么快就支持我的判断,认为是璃子自己忘了?” “我非常想说是因为我对樊小姐你的智慧与勇敢充满百分百的信任。” “但?” “但其实是我知道璃子一直就是个丢三落四的人,这不是她第一次闹乌龙。” 汪曼春不禁笑了,“好吧,但我还是要谢谢你的支持。”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这么快就得出正确结论,是如何做到的。” “这个嘛……”汪曼春往椅背上一靠,“事实上,我上辈子是情报处长,审过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绝大部分犯人我都不用审,一眼就能看出真假。” “啊,原来是专业人士,失敬失敬!”晴山俊一一边笑一边为她斟满酒杯,“那么,为我们上辈子的情报之花,干杯!” 真没有想到,在这个时空里第一次坦言真相,竟是对着一个只见过两面的日本男人,而他的反应平和淡定,没有丝毫意外,原来陌生是最安全的距离,而熟悉是最沉重的负担。如果谭宗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光是想一想,汪曼春都不寒而栗。 并且,这种背后走蚁的感觉,似乎不单纯因为她想到某个人。 她鬼使神差地往爱玲的入口望去,迎宾员正在九十度弯腰鞠躬,那衣冠楚楚携几位绅士淑女步入餐厅的,不正是让她一顿饭走神好几次的谭宗明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有去过爱玲的筒子们么?来说说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O(∩_∩)O 上章男女配上线,评论骤减,本梨好伤心。 乃们都这么不待见男女配,可是这对兄妹对剧情发展有巨大作用呀…… 所以你们要多评论激励玻璃心脆脆的梨…… 第25章 谎言 汪曼春立刻把头扭向观景台外,一颗心砰砰地跳。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怕酒店员工看到自己和客人吃饭,却很不希望被谭宗明发现此刻行迹,尤其对面坐着的还是个日本人。每次提到日本两个字,汪曼春就觉得谭宗明那张脸分外的像明楼。 晴山俊一很体贴,事实上男人修炼到他这个年龄和社会地位,几乎个个是组织话题,营造气氛的好手,见汪曼春专心看夜景,便和她谈论上海的历史与风景。以他一半的中国血统和对上海的丰富了解,汪曼春常常以为和自己聊天的并不是一个日本人。直到话题落回餐厅名字,她听他随意而自然地提起,“都说张爱玲才气高,其实胡兰成更高。” 上一世汪曼春还活着的时候,张爱玲只是个无名小卒,胡兰成却已是汪精卫政府的宣传部次长,和汪曼春颇打过几个照面,只是真正代表他文学史地位的作品,都成书于抗战之后。“我只读过他1940年以前的文章。”她谨慎地回答。 “因为他的政治身份?” 汪曼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中华文化归根到底,还是讲究文以载道。”晴山俊一道,“失去风骨的文人,即使在日本,也有很多批评他的声音。一朝降敌,一世骂名,我们可能尊重一个敌人,汉奸却永远没有被饶恕的可能。” 从一个日本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汪曼春虽然还保持着端庄仪态坐在观景台,可是已经笑不出来了。 谭宗明从不在她面前说汉奸两个字,甚至从不主动谈及任何可能引申到这个话题的字眼,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回避只是顾虑她的感受,只是看在樊胜美面子上,对汪曼春保留的最后一丁点宽容。这个民族不会原谅她,这个国家不会原谅她,明楼不会原谅她,谭宗明也一样。 带晴山俊一来爱玲吃饭,真不是个好主意。 后半顿饭汪曼春吃得没滋没味,晴山俊一以为她累了就招呼结账,没想到服务生毕恭毕敬地知会,“谭先生已经结过了。” 晴山俊一吃惊,汪曼春烦躁。 这个谭宗明,不秀一下存在感就不舒服是不是! 上周他说手底下有个小朋友去南通出差,问要不要替她去樊家探望,她没理。 上上周他说盘奶奶的瑶浴药包给得太多,问要不要给她送过去一些,她也没理。 连上今天统共三次,平心而论,似乎……她不得不承认,也不算太频繁。但这已经足够引起她的情绪波动。汪曼春默不作声,晴山俊一则客气地站起来,“谭先生太热情了,我很过意不去,不知他是否方便接受我的当面致谢?” “谭先生事先交代过,请晴山先生不用麻烦,您远来是客,这是他应尽的地主之谊。”口齿流利的服务生转向汪曼春,“另外请樊小姐稍等一分钟,谭先生会送您回去。” “何必劳动谭先生,我请樊小姐用餐,理应我送女士回家。” “都别争了,我自己能走。” “都别争了,我有话跟你说。” 汪曼春回头,不知何时谭宗明已经站在身后,顶灯从他头顶洒下淡红色的朦胧光线,在他脸上留下斑驳陆离的阴影。汪曼春也不起身,就这么坐着仰视他,他也不坐下,就这么低头俯视她,两个人的视线越过高背椅在空中交汇,针锋相对,火花四溅。 服务生见怪不怪,低调退开,晴山俊一看看他再看看她,饶有兴味。上辈子的情报处长PK这辈子的金融大鳄,上次在人民广场听她态度高冷地说不认识就知道两个人有问题,现在看还不是一般的问题。 有问题是好事,有问题他才有戏。 可惜先败下阵的是汪曼春,“俊一桑,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再请你吃饭。” 还以为她能赢,押错注了,晴山俊一有点失望,不过观察入微的他并没错过,汪曼春开口让他先走时,谭宗明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状态。 看来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哪…… 汪曼春不想和谭宗明同行,坚持长话短说说完就走,谭宗明便让服务员再开一间包厢,又说自己刚才没吃饱,叫了一碗龙虾汤面疙瘩和两个粢饭糕。汪曼春让他有话快说,他说等饭来了再说,饭来了他又闷头大吃,把汪曼春给晾在一边。 “谭宗明你耍我呢?!” “我哪敢。我真有话跟你说。”谭宗明啃着粢饭糕,“明诚的下落,你要不要听?” “……”一招制敌,汪曼春服气地收起所有气焰,洗耳恭听。 “等我吃完。” “……”真的很想揍他!真的! 好容易等他用餐完毕漱口擦手料理停当,汪曼春已经在包间里绕着桌子转了十圈不止,“现在可以说了吗,谭老板?” “我后来又托人在永州查了一段时间,可以确定他带孩子去桂林了。” “桂林?去桂林干什么?” “不知道,我在桂林一个国营宾馆的老掉牙的记录里看到他的住宿信息,带着一个男孩住了一天。” “然后呢?” “退房走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桂林是永州南边的第一个大城市,当时交通不便,永州南下去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经过桂林。” “所以你今晚说这么多,意思就是线索从永州延伸到桂林,后面依旧是空白?” “对。” “谭宗明!”汪曼春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抓起沙发上的靠枕朝他砸去,砸完还觉得不解气,又抓起桌上的烟灰缸。这杀伤力可就直接提升了好几个数量级,谭宗明赶紧抓住她手腕,拔下烟灰缸,“樊胜美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你捉弄我一晚上,就告诉我这些?!” “你知道查到这些我用了多少人多少时间?!” “我不管!一句话的事,让我像个傻子一样陪你在这里坐半天,结果就是把永州改成桂林?谭宗明你捉弄人有意思吗?!” “我没想捉弄你。就想让你陪我吃顿饭。” 一句话好像开关,汪曼春在空中挣扎挥动的拳头停住了。 “还有,不想让那个日本人送你回家。” “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他送。” 说完马上后悔,跟他有什么好解释的。但话出口收不回去,她微微别过脸,耳根莫名有点发热,手腕还被他握着,一点要放开的意思都没有。 “离他远点,他有老婆孩子。” “已经离婚了。” “这你都知道?!” “不然你以为我们一顿饭都在聊今晚有没有月亮?!” 回答太有道理,谭宗明竟无言以对。 僵持半天,汪曼春抬头,“可以松手了吗?” “不可以。”他逼视她的眼睛,“你欠我一个解释。” “这才是你今天真正的主题?” “随你怎么想。” “我无可奉告。” “樊胜美,这是你逼我的。”谭宗明拽着她手腕把她拖近,“你拒绝我只有一个原因,明楼。” 汪曼春脸色骤变。 “你不肯接受我,因为我是明楼的孙子,而明楼杀了汪曼春。所以你和汪曼春到底是什么关系?” 汪曼春闭上眼睛,上一世的场景排山倒海般涌现眼前,单纯青涩的,幸福甜蜜的,痛彻心扉的,阴冷绝望的,以及最后的最后,翻滚在明楼眼睛里,却始终没有落下来的那一滴泪。 “告诉我,你和汪曼春,到底是什么关系?!” 汪曼春睁眼,两个人之间只有鼻尖到鼻尖的距离,他的眼里涌动着困惑,不甘和愤怒,还有隐藏其下的,一点残存不灭的希望。 “谭宗明,我只能说,没有汪曼春就没有我;杀了汪曼春就等于杀了我;汪曼春有多恨明楼,我就有多恨明楼。”汪曼春冷笑,“我恨明楼,我恨明镜,我恨明台,我恨明家每一个人,你说,我怎么可能跟你在一起?!” 酷似明楼的眼睛里,那点微光似的希望,渐渐地熄灭了。紧扣她手腕的手,也慢慢地松开了。原本英俊洒脱,时常带笑的脸庞被她扭曲,眼角细纹陡然如刻,眉心拧成一个阴沉压抑的死结。 他是无辜的啊,是她先招惹他,引他靠近尘封的秘密,贪心享受了他的保护照顾,然后将他一片真心弃若敝屣,连抛给他的理由,都只是一个血腥的谎言。 明楼如何伤她,她就如何伤谭宗明,历史走过一道荒唐讽刺的轮回,他是链条最后那个被牺牲的结尾。汪曼春觉得心很疼,真的心疼,可心疼有什么用呢,她活在当世,却是一个把感情遗落在上辈子的人。 “谭宗明,以你的资本,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请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黑沉沉地盯着她,直到她走出包厢都没再说话。她远不是他遇到过的最优秀的女人,却是他情场上输得最狼狈的一场战争。 周末夜晚的陆家嘴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汪曼春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紧了紧衣领,正要往地铁站走,冷不丁一辆雷克萨斯滑到身边。 “樊小姐,给我一个送你回家的机会。”车窗摇下,露出晴山俊一微笑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曼春对老谭的感情现在很复杂,不过我想说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产生歉疚与心疼的时候,离动心也就不远了。 放心,好戏刚开始。 第26章 健次 汪曼春本想婉拒,可一想到刚才某人 “不想让那个日本人送你回家”,她又改变了主意,好像这样能跟他断绝得更彻底一点似的。 可是刚报完地址,谭宗明的微信就进来了,“小美,无论如何,我会继续寻找明诚的下落,保持联系。” 明明是很平淡,不含任何情绪的句子,汪曼春却不得不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在晴山俊一面前失态。眼角还是有一点潮,两辈子加在一起她只为四个男人哭过,父亲,叔父,明楼,而这一次是谭宗明。 “没事吧?”晴山俊一指指中控台上的纸巾盒。汪曼春低声谢过,打开自己的手袋拿纸巾。她有点担心他会追问,可事实证明晴山俊一十分知情识趣,只跟她聊刚才吃过的美食,并对红烧肉大加赞赏,汪曼春告诉他做法,他表示非常感兴趣,得知汪曼春会做苏帮菜,更是欣喜不已,到了欢乐颂门口还说,“真希望能吃到樊小姐亲自料理的美味,一定比饭店的更好吃。” 汪曼春想起当初樊胜美和王柏川的种种曲折,坦言,“我在上海和人合租,厨房不属于我,俊一桑恐怕要失望了。” “啊,那没有关系。”晴山俊一很自然地回答,“过段时间,我的父亲可能会来上海,届时我会为他预定带有厨房设备的套房,场地不是问题,但请樊小姐赏光。” 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涌动着热烈的光芒,从汪家三小姐到柏悦樊经理,她太熟悉男人们的想法,可她不想再跟他玩推手了,“俊一桑,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现在并不想交男朋友。” 她直言,他便以直言回应,“是因为谭先生?” “与他无关。” “那就好。”他微笑,“在公平竞争的情况下,你不拒绝我做朋友,我已经很满足,剩下的,我们顺其自然。” 那就顺其自然吧。汪曼春和他告别转身,刚进楼门就被曲筱绡一把薅住,“哇哇哇樊美眉不是吧,真的换人了?!谭总呢?就这么认输了?他会不会怪我?我可什么都没干哦……” 汪曼春用手指按住她的嘴,“电梯来了,肃静。” 曲筱绡哪知道肃静怎么写,揪着她衣摆进电梯,“可是樊美眉,论家产论外表晴山哪一点比谭总强了?还是个日本人!你怎么想的?!” 汪曼春转过脸,“日本人怎么了?” “日本鬼子哎!”曲筱绡大叫,“反正我不要日本人,就算长得跟赵医生一样帅,我也不要!” 汪曼春意外了,没想到深度颜控的曲筱绡在这个问题上,居然这么有原则。 然而民族感情是一码事,酒店的标准化服务又是一码事。四月初的一天,柏悦八十八层的外交官套房迎来了一位日本客人。老人高龄七十七岁,患有严重的帕金森氏病,坐着轮椅,带着保姆、家庭护士和一大堆医疗器械,来到客房部见习经理樊胜美的面前。 这就是晴山俊一的父亲,晴山健次先生。 外交官套房的住客均列入柏悦VIP名单,由客房部主管以上管理人员负责,组建服务小组提供个性化服务。晴山健次的服务小组由汪曼春带队,这是老人家亲自指定的。老人家身体不好,说话有些含糊,可见到汪曼春的第一眼,浑浊眼睛里依然闪过一道隐约的亮光。 绝大部分人都把这理解为男性见到美女时的自然反应,上到八十下到十八都不例外。 可安顿好一切,连保姆和护士都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老人缓缓对她说,“在日本的时候,俊一就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想了解下儿子要追的女人,所以才指名要我服务?汪曼春暗想,只听老人又说,“我请你来,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旧照片里的一位姑娘。” “是吗?”汪曼春意外,不过仍启唇一笑,“那是我的幸运。” “不,这不算什么幸运。”老人颤巍巍地摇摇头,“她不是好人。” 汪曼春失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晴山俊一,这父子俩真是一脉相承的耿直啊,“不是好人,却是故人,看来晴山先生也是性情中人。” “她不是故人,我不认识她。” “不是好人,也不是故人,您还记了这么多年,那想必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我记得牢,只是因为这张照片对我很重要。”老人转向儿子,“俊一,给樊小姐看看。” “爸爸?……”晴山俊一似乎犹疑。 “没关系,既然来了,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知道的人越多,对我们越有帮助。” 汪曼春不太明白父子俩内涵丰富的对话,只见晴山俊一打开自己手机,翻出一张老照片的翻拍照片,“你一定跟我们家有缘,这张照片家父珍藏多年,但初次见面就拿出来分享,这还是第一次。” “那说明我真的和那位姑娘很像。” “你看看就知道像不像了,老人家说像,那就像吧。”晴山俊一笑道,把放大屏幕后的手机递给她。 接过来一看,汪曼春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那的确是她的照片,不是樊胜美的,是汪曼春自己的照片。 她穿着汪精卫政府特务委员会的制服,佩着少校军衔,照片年代久远像素模糊,可她清晰记得彼时的自己,有多么踌躇满志,春风得意。 一张跨越七十六年的照片,竟落入再世为人的她手里。汪曼春紧紧攥着手机,拼命深呼吸,凭着上辈子七十六号腥风血雨的历练,硬是保持住了最基本的反应力和思考力。 “看不清楚啊。”她微垂着目光轻声道,“这照片,得有好几十年了吧……” “这是祖父祖母留给家父的唯一照片。”晴山俊一将屏幕比例还原,一张□□个人的合影全貌呈现眼前。因为尺寸太小,每一张脸都只是一堆色块,可汪曼春根本不需要第二眼,就能说出其中每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中有她自己,有梁仲春,有明楼,有明诚,有南田洋子,众人簇拥着当时前来视察的满铁(注: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日本对满洲最大的殖民机构)副总裁兼日本外务省官员晴山洋右,留下了这张难得一见的照片。 她来不及怀念照片里隔世再见的明楼,全副心思都在刚才晴山俊一的用词上。“祖父祖母”?照片里只有她和南田洋子两个女人!她错愕地抬头看着眼前那白发苍苍,面容慈和的老人,绝难将他和意气风发精明冷酷的南田洋子联系在一起。可她也无法否认,当初看到晴山璃子时冒出的异样感觉,原来是因为她长着和祖母如此相似的半张脸。 她怎么能想到,这个有一双笑眯眯月牙眼的女孩儿,竟是七十多年前日本高官和驻华特工的亲孙女。而这无名无份为晴山健次生下私生子的日本女特工,正是她乃至整个七十六号都必须俯首帖耳的南田洋子。 历史在她回忆里急流般倒退七十年,又在她思考停当后迅速回到现实。汪曼春收束呼吸,调整表情,将手机还给晴山俊一,“我很意外令祖父母的身份,不过我还是不做评价了。” 晴山俊一很坦然,“作为半个中国人,我对那段历史没有任何异议,这是一场不该发生,却还是发生,但正义终归取得胜利的战争。” 汪曼春只能苦笑。幸好老人只是感叹她和照片里的自己长得相似,父子俩都丝毫没把樊胜美和汪曼春联系在一起,否则她绝对无法在这个房间再待下去。 也许岁月经霜,往事淘沙,一双老花昏聩的眼睛反倒看穿了生命轮回的真相。 “那么,晴山先生这次到中国来,也是和这张照片有关吗?” 老人转过脸,望着城市上空铅灰色的云层,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我老了,这可能是我能到中国来过的,最后一个清明了。” 晴山俊一低声解释,“祖父祖母在中国犯下的罪行,家父与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年清明,我将陪家父前往南京,那是他的出生地,也是发生南京大屠杀的地点。虽然祖父不是南京大屠杀的直接凶手,但作为战犯的后代,我们希望,能在罪行最深重、最不可饶恕的地方,表达我们的忏悔。” 晴山俊一的每个字,都像尖刀刺在汪曼春心上。背负着上一世的回忆,这一世的她其实日日夜夜都活在千古骂名的阴影下,从未有一刻真正地轻松过。从汪曼春到樊胜美,她一直都在努力地遗忘和回避,可双手染过的血腥也许将如附骨之疽,永远烙刻在她偷来的生命里。 她几乎要拔脚逃离这对父子,逃出这个房间了,晴山俊一却又说,“我们还想寻找一个叫明诚的人的下落。” “明诚?!”汪曼春没控制住,脱口而出。幸得晴山俊一一半精力放在父亲身上,没有注意她比平时略高的声音,“明诚就照片里,左起的第三位。战后的一些资料表明,他是军统埋伏在汪精卫政府的特工,他和我的祖母暗中有一些来往,我们希望能知道更多的细节。” 如果不是为了明楼,为了老人可能知道的,关于那个年代哪怕一点一滴的线索,汪曼春恨不得离他们的忏悔之旅远远的。 可是从晴山俊一嘴里说出明诚两个字,她顿时没了离开的念头,毕竟晴山父子已经是谭家人之外,她能找到的,离明楼最近的人了。 “晴山先生,俊一桑,作为柏悦指派的服务主管,我建议,这次南京之行,我陪你们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大雷,轻拍(但可以留评虎摸,作者已躺平~~~) 所以你们知道了,男女配的作用是不可磨灭滴…… 第27章 纪念 莫愁湖畔,水西门大街,清明小长假的第二天,铅灰云层洒下蒙蒙细雨,烟笼雾罩的空气,似乎连老天,也在配合这悼亡追思的日子。 晴山一行人提前一天晚上抵达南京,健次老人很快就睡下了,汪曼春却几乎一夜都没睡好。半梦半醒之间前一世的场景于眼前交错轮换,到最后总是回到她死前的最后一秒,鲜血从胸前汩汩流出,而她对着明楼死不瞑目。 带着一点点失眠的头重脚轻,汪曼春踏进了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进门便是一座十一米高的巨大雕像,名字叫《家破人亡》,铭文四行: 被杀害的儿子永不再生 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 悲苦留给了被恶魔□□了的妻 苍天啊…… 寥寥数语,奠定这一趟旅程黑色的基调。 不到百米的雕塑广场,光天化日下妇女在哀哭,衣衫不整的身上还留着日本军帽的投影;反绑双手的俘虏跪着,倒着,有一些已身首异处;日本兵挥锹填土的坑里,被活埋的妇女与男子高高抬着他们的头颅;濒死的母亲将最后一滴奶喂进孩子嘴里,被轮.奸的少女惨然绝望地纵身跃井,皮包骨头的僧人为死者合上含冤不闭的双眼,孙子背着早已冰凉的奶奶凄惶逃窜,却终究逃不过头顶亮起的刃光…… 她曾经相信,在那弱肉强食的乱世之中,她面对的都是不问前程的亡命之徒,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成王败寇没有什么公理可言;然而走过人间炼狱一般的照片墙,她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一座吞噬了多少同胞的修罗场,她汪曼春亲手添过砖加过瓦,以向恶魔效忠的方式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没有走完这一段照片墙,许多人就已经落泪,包括坐在轮椅上的晴山健次,推着轮椅的晴山俊一,而晴山璃子早已双眼通红。只有汪曼春没有哭,她的眼里没有泪水,她的心里全是恐惧。 可再害怕,她还是攥着门票,一步步踏向纪念馆里更深的地方。 她走过黑色的大理石墙,上面以11种文字反复书写着同一句话,“遇难者 300000”“遭難者 300000”“Vittime trecento mila”“Victimas trescientos miles”…… 她仰望灰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下埋着骸骨,十字架上铭刻着这座城市最不堪回首的六个星期,“1937.12.13——1938.1”。 她站在一百五十米长的名单墙前,墙上一万零五百零五个名字,代表一万零五百零五个冤魂,许多没有名字的某氏,无声无息地死去,许多庞大的家族,一夜间灰飞烟灭,墙上有无数某某的弟弟,某某的女儿,某某的妻子,某某的父亲,他们被□□,被活埋,被虐杀,生不留年貌姓名,死不知葬在何处,一家人的亡灵只在哭墙上重逢。三十万遇难者,一万个名字,二十年来墙一直在增长,却永远写不尽南京城那个冬天惨烈的真相。 汪曼春缓缓伸出手去,终究不敢触摸那些冰冷的石墙。远处的晴山健次已经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拖着僵直双腿向哭墙走去,每一步都在颤抖,每一步都是赎罪,萧瑟风中,老人慢慢地跪下来,双膝压在冰冷地面,肩颈佝偻,垂首悲泣,而他身后的晴山俊一,晴山璃子,乃至同行的日本保姆和日本护士,都跟着他一起跪了下去。 汪曼春一个人站在角落,她觉得压抑,窒息,抬头望天,如丝的细雨落在脸上,都像当年从自己指尖淌下的血滴。 “家父体力不支,后面的陈列,我们就不去了。”晴山俊一征求她的意见,“樊小姐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在祭灵泉那儿休息一下?” “不,谢谢。我想再看看。” 走向遗骨坑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晴山俊一。他站在祭灵泉边远远地目送自己,带着一点不安和顾虑。她知道自己脸色很差,可去往遗骨坑的人谁不是满面怆然。四十平方米的坑穴白骨密布,堆叠着,扭曲着,散落着,带着刺刀和铁钉的痕迹,黑洞洞的眼眶望着天空,那是含冤而死的人们无声无息,却永世不灭的呐喊。 抓着护栏的手格格发抖,她有种抑制不住想要跳下去的冲动。这斗室埋着二百零八具尸骸,这馆下葬着一座万人巨坑,这城市聚集了太多不能瞑目的亡魂,她仿佛能听见自己一次枪决十几名犯人的枪声。那时明楼突然出现,她尴尬而慌乱,怕他看到自己如此残暴的一面——并非完全不知是非,不分善恶啊,可她为什么就这样一步步错下去,走得越来越远,做得越来越绝,到最后不能收手不能回头,没有人救她,没有人帮她,她背负了太多人命,她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她是明楼的敌人,她是这个民族的罪人。 只因为她姓汪?只因为她欠汪芙蕖养育之恩?只因为她被强势的明镜拒之门外?只因为年少的明楼放弃了她没有带她私奔?!如果这些可以成为理由,她为什么无法面对这长长名单,累累白骨,无法面对下跪赎罪的晴山健次,为什么宁可满口谎言,也无法将真相告诉给那么喜欢她,那么保护她善待她的谭宗明?! 不怪别人,罪在自己。就像明楼一样,他们都不是别无选择,只是对于明楼,此身既已许国,难再许卿,而她将灵魂卖给了魔鬼,没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再爱的资格。他们各自选择了世间最远的两条路,再谈谁伤害谁,都不过是避重就轻的借口。 重生而为樊胜美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明白这道理。 举目四望,整个纪念馆宁静肃穆,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哀伤与思索。抗日战争已经结束整整七十一年,当初的罪人,愿意忏悔或不愿意忏悔的,都几无可能再来到这里,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孤身站在祭场上的年轻女子,正经历着怎样的彷徨,撕裂,痛苦和绝望。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她的家人,爱人,敌人统统都留在了七十六年前,带到这一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罪孽与孤独,不敢爱,不能爱,生无可恋,死亦无惧,她的命数早该终结,罪不容诛却苟活于世,是比千刀万剐更残酷的惩处。 双腿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汪曼春慢慢跪坐在地上。 “小樊姐?”晴山璃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她的迷局,“哥哥说你状态不好让我来看看你,你哪里不舒服?我扶你回去。” 汪曼春屈身以手撑地,甚至都不在乎这样的姿态是不是失礼,“我想直接回上海。” “回上海?现在吗?”晴山璃子很吃惊,按计划,他们还要在南京住一晚,以便父亲休养生息,“你看起来很糟糕,回上海太劳累了,跟我们在南京休息一晚,明天再走吧?” “不,我要回上海。” 这座城市上空回荡着太过深重的怨气,她何止是不能呼吸,她觉得自己随时要失控发疯。 就算此生别无所图,她也不想再打扰任何人。 晴山父子对她突然要回上海的决定非常惊讶,但汪曼春脸色极差却又异常固执,两人都不便再劝,晴山俊一便叫司机开他的车,让璃子陪她先行返回上海。 对他的体贴照顾汪曼春不置可否,回上海的三个小时里全程一言不发。璃子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也不敢多话,只是一会儿问她渴不渴,饿不饿,头晕不晕,要不要下车透气。 多么热情可爱的女孩儿,她怎么能是南田洋子的孙女呢,她笑起来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每个人的心房,她从未见过她的祖母是怎样烧杀劫掠,夺走无数人的性命。 就像这世上所有认识樊胜美的人,都不会知道居住在这个身体里的,曾是个怎样愚蠢卑鄙的灵魂。 回到欢乐颂,璃子以“这是哥哥的要求,做不到他会打我”为由,坚持把汪曼春送上楼,送进2202。那么精明干练的樊经理,竟然住得这样局促寒酸,璃子很惊讶,可善良单纯的她什么也没说。安迪加班,曲筱绡度假,关雎尔和邱莹莹都回家了,整个22楼像任何一个假期一样只有汪曼春一个人,璃子心疼地帮她烧水,泡茶,还想帮她叫晚餐外卖,汪曼春拒绝了。她把自己关进推拉门隔成的小屋,“璃子,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回去吧。”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樊经理,璃子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的风度,礼仪,锐气乃至淡淡的疏冷,都到哪里去了?整个人好像抽走了所有元气一样倦怠而了无生趣。可是汪曼春不解释甚至不允许她靠近,她只能安静地,谨慎地,忧心地退出去。 就在她即将出门的时候,汪曼春放在玄关的手袋传来一阵手机震动的嗡嗡声。一路上手机震了几次,汪曼春都没有接。璃子看一眼汪曼春紧闭的房门,轻轻打开了她的手袋。 手机屏幕上有一串未接来电,以及一条刚收到的微信—— “樊胜美,你再不接电话,以后别指望我告诉你明诚的消息。” 明诚?璃子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高能预警,心理承受力差的筒子谨慎入内。 第28章 如果 助理来电的时候,谭宗明正在佘山艾美心不在焉地参加一个沙龙。 “老大,晴山俊一的妹妹找你。号码是她哥哥给的,打到我这里来了。”助理的语气十分八卦,“她想跟你说一下樊小姐的事。” 谭宗明有点意外,樊胜美有什么事需要晴山璃子来转告?她什么时候和晴山兄妹混得这么熟了?他让助理把电话转到自己私人手机,线路那头传来璃子甜美而略显拘谨的声音,“谭先生,冒昧打扰您,我现在在欢乐颂小樊姐家里,不,外面……” 晴山璃子接下来的叙述,谭宗明听得疑惑又忧心。这一家日本人当然不知道樊胜美和臭名昭著的七十六号有渊源,更不知道参观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从璃子的描述看她的反应不像生理病痛而更像是心病——他能清楚感觉到的,她一直存在的心病。谭宗明当即决定,“谢谢你璃子小姐,我现在过去,大约一小时到,如果方便请暂时不要离开。” 璃子满口答应,“谭先生放心,我不走。” “不要惊动她,不要告诉她我打过电话。” “好,不过谭先生……” “什么?” “算了,三言两语恐怕说不清楚,您先过来吧。” 谭宗明无心推测晴山璃子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他冒着中雨从佘山一路飞车到欢乐颂,所幸之前帮安迪买房、搬家,他来过好几次,前台物业小郑不等他按铃就直接给他开了楼门,大堂一角,一个周身马卡龙色系的年轻女孩小声地叫,“谭先生……” “璃子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小美呢?” “小樊姐让我回家,您让我留下,我只好下来了。”璃子迈着小碎步跟上大步流星的谭宗明,“您要不要先给她打个电话再上去?……” “打了,她不接。” “那跟物业说一声吧……” 大概是觉得这样贸然敲门不好,可谭宗明哪里顾得上这个,汪曼春待他可不讲究什么社交礼仪,更重要的是一整天都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实在反常。说话间两人上了22楼,敲门半天没有反应,一拧把手,门反锁了。 “她脸色一直不好,会不会晕倒了?” 谭宗明没有回答。他当即给物业电话,叫小郑拿2202房东留给物业的备用钥匙上来。钥匙一转他更加紧张,门居然是从外面反锁的。 “你走的时候确信她在屋里?” “是啊!”璃子的脸色也变了,她明明看着樊胜美进小屋拉上门,自己才离开2202,然后坐电梯下楼,在大堂等谭宗明,全程没离开这座大楼一步,樊胜美会去哪里? 小郑也一口咬定,“我一直在前台坐着,樊小姐绝对没有出过楼。” “如果你上楼她下楼,两部电梯错过了呢?” “这么短的时间她肯定还没走出小区,我让大门警卫看一下。” “不,先去调2202电梯间的监控录像。”谭宗明吩咐完,转头问璃子,“她今天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去纪念馆前她有没有异常?” “没有啊……”璃子回答,“她看起来很健康,和我爸爸,我哥哥也谈得很投机啊……她还说,回来的路上要继续聊……” 一种隐隐的不好的预感,促使他转头向消防通道看去,“我怀疑她就在楼里。” “她去其他楼层串门了?……”璃子一片懵然。 谭宗明也不知自己的直觉从何而来,这座楼总共只有24层,他打开消防通道门,沿着楼梯向上跑去。24层通往天台的通道,原本是用链条锁缠着大铁门禁止通过的,然而此刻的链条锁居然开着,上面明显有撬过的痕迹。谭宗明的心越跳越快,开门的手都变得冰凉。 “樊胜美!”他一边钻出楼顶一边四下张望,夜色渐渐笼罩城市,没有灯光的天台除了雨声和他自己的声音,一片寂静。 “樊——”他跑到天台中央,喊声戛然而止。行走江湖二十年,他依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几乎脚软。 随后跟上来的璃子更是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来。 汪曼春坐在一人半高的栏杆外面,两腿直接悬在大楼外沿,衣摆在骤起骤落的风中摇曳,透过淅淅沥沥的雨水,本就苗条的身影显得更加纤弱模糊,仿佛一眨眼就会从众人眼前消失。 “小美,你回来。”谭宗明小心地,一步一步地靠过去,在他一只手就要摸到栏杆的时候,汪曼春突然说,“别动。” 他立刻站住,不敢再往前走。 “小美,别做傻事,想想你爸爸妈妈,你一个冲动,他们该多伤心。” 汪曼春不答话。 “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小美,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我来想办法。” 汪曼春依旧不答话,雨也依旧在下,谭宗明发梢肩头都湿了,而她厚厚的长发早已打成了粗粗细细的绺儿。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美国过过一段很潦倒的日子?我欠了一屁股债,所有朋友都不理我,因为怕我借钱;父母太失望,要跟我断绝关系;好不容易追到手的女朋友也跟人跑了,每天早上醒来我都在想我怎么还活着。”说着说着,他干脆原地坐下来,直接坐在水洼里,和汪曼春在同一个高度喁喁谈心,“小美,你看,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些自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儿,当时当刻真是绝望得不得了,可是扛过去了回头看也没什么,再说天塌下来还有我呢,有什么你解决不了的,我给你兜着……” “你兜不住的。”汪曼春打断他,语气漠然,冷如冰霜,“我没有困难,你能解决的我自己都能解决。” “那到底是为什么?” 她望着遥远的天际,烟雨中城市的夜景有着令人留恋的美丽,“谭宗明,”她幽幽地叫他的名字,“如果一个人愚蠢,残暴,恶毒,叛国,投敌,杀人,手上沾着不知道多少人的血,她该不该死?” 谭宗明心里一紧,她突然失控的原因,他猜测过很多,而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一种。 金钱,事业,家庭,乃至健康,再险恶的境地,他都相信自己能护她周全,唯有这一种,她说对了,已经发生的罪孽无法抹去,她的负罪感他无法替她分担。 “小美,虽然你不肯告诉我汪曼春到底是你什么人,可是无论如何,她是她,你是你,你们是两个人,况且她已经死了,她该不该死,不该由你来操心。” “谭宗明,我就问你,如果汪曼春站在你面前,你会不会打死她?” “小美,这问题没意义!” “可我想知道!我就想知道如果汪曼春站在你面前,你会不会打死她!” “没有这种如果!” “为什么没有!你就当我是汪曼春行不行?!我就是那个沾满鲜血,卖国投敌,一心想杀了明台和明镜,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汪曼春,谭宗明,你摸着良心,摸着你的良心说,会不会一枪打死我!” 雨越下越大,沙沙声几乎盖过她颤抖和呜咽的声音,两个人都被淋得透湿,谭宗明抹掉脸上的雨水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既然你一定要这个如果,那我告诉你,如果我是明楼,我会。” 汪曼春转过头望着他,凌乱湿发下是一张厉鬼般惨白的面容。 “可我希望你知道,无论你做过什么,无论你是樊胜美还是汪曼春,我都不可能放弃你。”他向她靠近一步,很小,但是很坚定的一步,“我不是明楼,我是谭宗明。” 汪曼春闭上眼睛,大雨倾泻在她仰起的脸庞,单薄的背影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要说: 乃们要是不留评,我就让曼春掉下去,呵呵呵呵呵呵…… 第29章 双面 “谭宗明,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她的声音微弱而疲倦,像在黑暗中艰难跋涉了数十年的光景,“就算你原谅我,我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你不需要原谅自己。”谭宗明走到栏杆边缘,和她隔栏而立,“没有人会原谅汪曼春,她是罪该万死,所以她死在明楼和明台枪下了,永远不可能再活过来。而你是樊胜美——好,就算你是汪曼春,你也是活在这个世纪的,住在欢乐颂,在柏悦上班,我所认识的,全新的汪曼春。非要把你和那个女魔头扯上关系,那只有一个原因,你不小心被强加了她的所有意识和记忆,这不怪你,孟婆玩忽职守,忘了给你喝孟婆汤,或者她不够敬业,产品质量不过关。等我死了,我去投诉她。可你不能着急,我至少要活到八十岁,你还得等四十年。” 他说得孩子般天真,又像牧师一样认真,汪曼春空洞迷茫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可笑过之后,是被反衬得更加浓重的悲伤,“谭宗明,你这么偏心,我承受不起。” 因为喜欢你,再多的宠爱再大的包容都是理所当然,偏心二字又从何说起。 可他不敢这么说,她不愿接受他的感情,他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给她百上加斤,“人心本来就是偏的,刑法都不苛求大义灭亲了,何况我一介凡人?小美,你死了,汪曼春的罪过不会从历史上消失,甚至没人知道曾有一个女孩儿为她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和压力,而你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有我们这些人的伤心。你好好活着,才能看这个国家,这个社会,是不是比当年变得更美更好,你才有机会参与这一切,才不会枉费那么多在战争中牺牲的人,他们所付出的代价。” 汪曼春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目光落在他脸上,两个人隔着茫茫雨幕对视,明明是咫尺距离,却像横亘着万水千山。 “谭宗明,你知道什么呢,也许我跳下去,根本就不会死。”汪曼春涩然一笑,“就像现在这样,换个身份,继续这种生活……可能这才是老天给汪曼春真正的惩罚……” “死不了才可怕!”谭宗明顺着她的话头往下掰扯,“我就一个膝盖受伤,变天的时候都觉得生不如死,从这里跳下去又没死……想都不敢想。” “不用想,二十四楼,你跳没有侥幸。” 他被她的语调弄得有点后背发凉,索性把身体往栏杆上一靠,“唉,说到膝盖,下这么大雨,膝盖好像又开始疼了……” 汪曼春冷眼瞧着他。 “最近洗瑶浴都不太管用了……” “谭宗明,别装了。你不就是博同情,想让我回去吗?” 他收起呲牙咧嘴的表情,直起身,坦然而笃定地望着她,“是,我想让你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就翻过去陪你。” “你翻过来的时间,够我跳下去三次。” 谭宗明把目光移向栏杆,两米高的、洞眼细密的围栏,要翻过去并不容易,甚至还很危险,毕竟栏杆外的天台只有薄薄三尺的宽度。一早就暗示璃子去报警了,不知警察到了哪里,也不确定楼下有没有布置,可事到如今,他已没有选择。 “我翻过去,你跳下去,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抬手触栏,寻找合适的落脚点。 “别动!”汪曼春叫道。 “你最好现在赶快回来,免得我下半辈子在牢里度过。” “让你别动!” “万一我不小心掉下去,做鬼也不放过你。” “谭宗明你别逼我!” “你看看现在是谁逼谁?!” “好了谭宗明,我投降!”汪曼春抹抹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朝他挥手大叫,“你站着别动!我回去!” “等会儿!”谭宗明一边叫一边回头找工具,“我找条绳子啊,你先系上再爬……” 然而汪曼春返回的行动力就跟她离开时一样快,谭宗明话音才落,她已经奋力一跃,攀上了围栏,提腰抬腿,眼看就要从栏杆这一面翻下来。 没想到铁制的围栏上沿在雨中变得异常湿滑,汪曼春一手没握紧,瞬间滑脱,整个人朝地面直直摔下来。其时谭宗明正冲过去想要接她,被突然砸下来的汪曼春一带,两个人一起撞向地面。刹那的功夫他只来得及用手臂垫住她脑袋,紧接着自己就摔在她身上。 手臂先是一麻,继而疼得他眼前直冒金星。可是触地就代表安全,身心极度紧张又陡然放松后的无力感瞬间击垮了他,手臂那点疼痛算什么,他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整个人伏在汪曼春身上,半天爬不起来。 “谭宗明……”耳边传来她沙哑而微弱的声音。 谭宗明稍稍起身,不再压着她,却依旧把她拢在身下,一点一点端详她的脸庞。要到这个时候他才真的后怕,完全不敢想象她要真跳下去他会怎样。愤怒,伤心,疲惫,突然间一起反攻倒算,他竟然觉得眼睛有点热有点酸。 可是所有的怨气怒气,在她伸手抚上他脸颊那一秒,一下子全部退去了。 “谭宗明。”她轻轻地叹息,掌心贴着他的肌肤,传来只比雨水高一点点的温度。水流从她眼角绵延不断地淌下,他不知道那是雨还是泪,也不知道那一声谭宗明表达的是歉意还是感谢还是别的什么,可她还活着,完好无损的活着,带着柔软和热度,带着眼里满满的他的影子,这还不够么,还敢奢望什么呢,他已经太过幸运。谭宗明深吸一口气,俯身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你简直要吓死我。”他闭上眼睛,长长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际。 “我也很害怕。”她低声说,脸颊埋在他的颈窝。 片刻后又加一句,“现在不那么怕了。” 因为有你。 谭宗明笑,“总之是你吓我,我申请精神补偿。” 汪曼春抬头,先是不明所以,继而在他紧锁她双唇的目光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等——” 来不及了,他低头,一记浅吻悄然落在她唇角。 挟恩图报就挟恩图报吧,本来就不是君子,她老把他当小孩,他就做一回真小人。他甚至做好了再吃一耳光的准备。 可这一次汪曼春很安静,虽然这安静早被急促的呼吸和僵硬的嘴角出卖,她还是默许了。他的吻如蜻蜓点水,一触而退,只留下无限怜惜疼爱的余味,过了好久她才睁开眼睛,目光不敢对上他的,只在四周匆忙张望,又在扫到天台入口时尴尬躲开。 人太多了,小郑、璃子、物业主管、民警、谭宗明的助理、以及后面不断探头探脑想围观的邻居……全都挤在天台入口的遮雨棚下面,目光炯炯地盯着地上的他们,一脸“怎么不多亲一会儿”的失望。 相比汪曼春,谭宗明泰然自若得多了。他揉着手臂起身,接过助理递来的雨伞,揽着汪曼春从众人自动让开的通道中施施然下楼,“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 璃子如梦方醒,越过助理匆匆追上去,“谭先生!谭先生!……” 谭宗明混沌的大脑稍稍恢复清明,“对了,璃子小姐好像有事要跟我说?今天太晚了不方便,我明天给你电话如何?” 面对落汤鸡似的两人,她还能说什么?璃子下意识点头,怔怔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转角。 汪曼春从围栏上摔下,众人“啊——”,谭宗明低头吻她,众人“哇——”,24层天台上上演着过山车般的剧情。可唯有璃子自己知道,真正击中她的不是任何一个惊险的瞬间,或者任何一幅浪漫的画面,是谭宗明凝望汪曼春时,专注而温柔的笑容。 足以照亮整个雨夜的笑容。 (作者忍不住插话,此处应放伪装者第一集26分30秒开始明长官招牌一字笑^_^) 回到2202,汪曼春去洗热水澡,谭宗明也换上了助理现买来的衣物,并打发助理送璃子回酒店,人群纷纷散去,偌大二十二楼一下子只剩他们俩。谭宗明坐在沙发上思来想去,宣布,“今天晚上我不走了。” “不走你睡哪?” “沙发啊。” “太小了,你睡不舒服。” “没问题,能克服。” “谭宗明,我下来了,就不会再上去,你不用看着我。” “我必须看着你。”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汪曼春泄气,“这是合租房,我不能留宿你,所以你留宿我吧。” “……” “我去你家,你看着我,行了吧?” 完美!他所认识的那个简单粗暴,犀利干脆的姑娘又回来了。谭宗明很高兴地帮她收拾东西,拉着她的手下楼,把她塞进车里,带回自己位于浦东九间堂的宅邸,路上还不忘打包两只她最喜欢吃的吮指原味鸡。 一直到汪曼春在老管家顺婶儿的安排布置下,在二楼客房里睡实了,他才总算有时间和心情回到自己书房,梳理这一夜惊心动魄的遭遇,以及从头回忆与她相识以来的一点一滴。 抽掉整整半包烟,他终于下定决心拨出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电话号码。 “谭,别告诉我你到纽约来了。” “我在上海。” “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安迪出什么事了吗?” “不,安迪很好。是我——” “你?你不是一向自诩内心强大,可以给心理咨询师做心理咨询吗?” “不是我!”虽然是在绝对隐私的个人空间里,他还是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Henry,我有一个朋友,我怀疑她是……双重人格。”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作者有话说不小心说错一句话,脸被打得piapia的 所以这一章作者无话说…… 但你们还是要留评滴…… 第30章 四号小剧场 谭宗明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他们家汪处会攀岩,会射击,会做地道的苏帮菜,连昆曲都唱得比他好,简直无所不能,但是居然不会游泳。 问她为什么不学,她说泳衣太暴露,光天化日下袒胸露背成何体统。 拜托……民国时的上海滩,开放程度一点都不亚于今天好么,再说汪曼春难道是保守的人?跟他出席晚宴,那深V大露背的礼服穿得不要太自在。 “那你当初怎么从军校毕业的?” 汪曼春有点不好意思,“我叔叔托人把我游泳课给改成及格了……” 宁可在军校那种地方走关系都不肯学,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谭宗明等了几天,终于等来机会。 天气晴好的午后,他在自家泳池里晃悠半天,然后叫汪曼春过来喂他吃樱桃。谭大鳄在家常年撒娇邀宠,谭太太早就习惯,不疑有他,端着樱桃就过去了。没想到刚走到泳池边蹲下来,肩膀就被谭宗明握住往水里按,恶作剧就像龙卷风来得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掉进水里。 谭宗明真的只想捉弄一下她,浅水区才一米四,他家十项全能的特工老婆怎么可能应付不了——可让他大跌眼镜的是一贯处变不惊的汪曼春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大声尖叫,又像八爪鱼一样死死盘在他身上不下来,等他费劲巴拉地把铅块似的汪曼春拖上岸,还没缓过气,就被处座一顿拳打脚踢。 “谭宗明你搞什么!脑子进水啊!不带这样玩的啊!会出人命的!……” 谭宗明终于发现了汪曼春的死穴——她怕水。 “从小长在苏州河边,怎么可能怕水?”他百思不得其解。汪曼春迟疑半天才吞吞吐吐地承认,“小时候在河边玩,也被人恶作剧推下河去过,差点死了,后来就很怕水。” “哪个孙子这么不道德?!” 汪曼春翻了个白眼,“明楼。” “……”爷爷我错了,我才是孙子。 “你们家拉人下水是传统不是?”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汪曼春越想越气,于是谭大鳄又被处座胖揍一顿。 痛定思痛,谭宗明很诚恳地向汪曼春表示,愿意教她游泳,帮她克服心理恐惧。 “不学。” 无论他怎么说,汪曼春就是两个字,“不学。” 谭宗明甩出杀手锏,“你知道包奕凡是怎么搞定安迪这块硬骨头的吗?” “?” “游泳池里。” “……” 事实证明,虽然汪曼春在家里一直处于优势地位,经常欺负得谭大鳄装孙子,可内心深处,她还是有危机感的。毕竟在外人看来,这一对夫妻之间实在是樊胜美高攀了谭宗明。在安迪这个活生生的教训面前,她终于同意跟谭宗明学游泳。 但谭宗明高估了自己的耐受力,汪曼春一下水就各种崩溃大叫,一叫他就觉得肝儿颤,她还巴着他死不松手,下手剥她她就喊谭宗明你见死不救你谋杀亲妻。 他希望她学会游泳的意愿再强烈也敌不过对老婆的心疼(和敬畏)。“算了,不学就不学吧,又不是靠这个吃饭。” 汪曼春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倒上来了,“不行,我一定要学会。你教不行,我找别人教。” 于是另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汪曼春带来了她的新教练。 谭宗明一看就不能淡定了,这教练不是别人,是曲筱绡——的男朋友赵启平,赵启平啊! “谭总放心吧,我家嗲赵在大学是游泳队主力哦,他教樊美眉游泳那还有学不会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 曲筱绡也是个人精,“啊,我知道了……安啦,你看你们家樊美眉那泳衣,比我逛街穿得都多,我都不吃醋,你吃什么醋啊!” 谭宗明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但人是汪曼春请来的,他能说什么?只能站在游泳池边眼巴巴地看着大帅哥一会儿托腰,一会儿扶头,温柔耐心,笑容可掬。在他面前大呼小叫全然不顾形象的汪曼春在赵启平面前安安静静,努力学习,虽然脸部表情略显僵硬,总体看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丽的淑女。 帅哥美女,风景亮丽,简直没眼看。 好容易挨过两小时的游泳课,谭宗明送瘟神般送走曲赵两人,回来问汪曼春,“学得怎么样了?” “该教的都教了,剩下就是我自己领悟了。” “那他以后不用来了吧?” “嗯,也不好意思老麻烦人家。” “呼……”谭宗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你要不要这么夸张?” “一点都不夸张!”他们泡了多久泳池,他就泡了多久醋缸好吗! “乖,等我学会游泳,你会发现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汪曼春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 她说的是对的。 第二天清晨,谭宗明比平时醒得早了一些,枕边空空无人,走上露台一看,汪曼春一个人在游泳池里练习,动作虽然不太流畅,姿势已算相当标准,就是怎么看都有点笨拙,反复的重复又透着点儿倔强,唉,他好强不服输的小宝贝儿啊,谭宗明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像是感应到他的偷窥,汪曼春在泳池里回头,冲他挥了挥手,然后支支楞楞地游到岸边。 笨手笨脚的小美人鱼爬上岸,露出皙白中透着淡粉的肌肤,水珠沿着她修长双腿淌下,在清晨的阳光里闪烁夺目。在游泳池里包得比谁都严的汪曼春,竟然穿着一身精简得不能再精简的比基尼,纯正的红色,纤细的丝带,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微微跃动。 “谭宗明!”她赤着脚走到露台下仰起脸,嫣然一笑,“谭宗明,快下来一起晨练……” “等会儿……”谭宗明四十五度角望天,“流鼻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做完开骨手术刚两周的作者又被肠胃炎击倒了…… 发骚(划掉)烧一天,没有力气更新正文,只能写个小剧场,提前放出表示歉意 明天我会好好更的……看我真诚脸…… 第31章 负责 Henry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谭,虽然电影和小说到处都是这个题材,但现实中,符合诊断标准的双重人格非常少见。” “所以我才向你求助。”谭宗明略去明汪两家的恩恩怨怨,简要叙述了汪曼春的言行举止,最后说,“我查过很多资料,她没有分离性遗忘,没有分离性漫游、木僵,运动能力比我都强,没有感觉障碍,没有癫痫表现,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症状的躯体障碍,无论从哪个方面都看不出癔症的特点,我还能怎么解释她的反常?” “你怀疑的所谓双重人格,是否曾同时出现?” “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她把自己当成另一个身份时,对自己现实中的身份仍有清醒认识。” “始终如此?” “从未遇到过她排斥或遗忘自己现实身份的情况。” “那就不符合双重人格的基本特点。”Henry解释,“多重人格,我们叫分离性身份障碍,在某一时间,通常只有一个占优势,任一人格都不能进入另一个的记忆,也几乎意识不到另一方的存在。” “没有例外吗?” “谭,我使用通常、几乎这样的字眼,只是出于叙述的严谨性。事实上例外极为罕见,仅有的案例也都是孤证。你这位朋友,有任何心理致病的证据吗?例如创伤性事件,或接受过放松、催眠、发泄治疗等等。” “没有。” “你如何确定?” “我调查过她,也用直接非直接的方式和她的家人、朋友、中学同学交流过,不但没有任何创伤证据,甚至没人感觉到她不正常——以至于我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不正常。” “那是因为她所进入的那个身份是一个秘密,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所以她只在你面前不加掩饰。这种具有明显对象选择性的行为,和分离性精神障碍也是对立的。”Henry停了一下又说,“要搞清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最好带她和心理医生或心理咨询师当面交流。” “她在我面前都有所保留,对专业人士绝对会更加抵触。” “那不一定,对大部分人而言,总有一些隐私,越亲近越容易互相隐瞒,陌生人面前反而放得开,何况她可以相信我们的职业操守。” 谭宗明脑补了一下和汪曼春商量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的情景——那画面太美不敢看。他苦笑一声,“Henry你不知道,她是个非常——”一时竟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她,“非常,非常特别的女孩子,她和大部分人不一样。” “我充分理解。”Henry笑道,“当初你也是这么说安迪的。” 谭宗明讪讪,“Henry,安迪早就是过去时。” “OK,不说安迪。总之很久没有看到你为一个女孩这么劳神了。你是认真的?” “是,非常认真。”他回答。 放下电话,早已是更深人静的时分,整个别墅寂然无声。谭宗明轻手轻脚上楼,来到客房门口。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汪曼春没有锁门,推门进去,床头一盏小灯还亮着,她整个人蜷缩在浅灰色的床被之间,青丝覆着雪肤,长睫红唇如花般娇艳,眉头却深锁着仿佛在梦里也心事重重。他在床边坐下,凝眸望着她,心里反复重问Henry问过的那句话。 他是认真的,比Henry以为的认真,比他自己以为的认真。其实他们认识并不久,她也没有足以令他眩目的光环,可他就是喜欢她,想要亲近她,亲近之后又更想留住她,那种感觉甚至都不是一见如故可以形容,他们仿佛早已相识,只是在轮回中忘记了彼此,而直觉比思想更诚实,当她指尖在他脸上抚过,那小小的温暖就像一把丢失很久,又终于找到的钥匙。 在他心里打开了一扇既连接过去,又通向未来的门。 起身的时候谭宗明想帮她整一整被角,膝盖不小心碰到床沿,发出低微沉闷的响声。几乎在同一时间,熟睡中的汪曼春遽然惊醒,一翻身将手插.进枕下,像要摸什么东西,随即又反应过来,垮下肩膀,伸手按住自己胸口,“谭宗明,你吓死我了!” 不久前和Henry的对话立刻浮现脑际。她是,也从来不否认自己是樊胜美,可她身体里真的住着一个汪曼春的灵魂,总在她最脆弱最无防备的时候跑出来,让她困扰,也让他无比忧心。 可面对她他只能若无其事,“你吓我我吓你,扯平了。你睡吧,我就上来看看你蹬不蹬被子。” 蹬被子……汪曼春紧抿着嘴瞪视他,谭宗明落荒而逃。 回卧室躺下,他在床上烙了一会儿大饼,好容易培养出一点睡意,手机却收到一条汪曼春的微信,“璃子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这是查岗的意思吗?她终于知道要护食了?谭宗明本打算特别无辜地回“我不知道啊”,可想想楼上那个女人本能摸枪的动作……顿时清醒,坐起来重新整理思路,得出结论,“我猜和明诚有关。” 汪曼春一溜小跑下楼的时候,他刚换完衣服从卧室出来,两个都睡不着了的家伙在楼梯口会合。 “你今天给我打电话也是为这个?” “对。晴山俊一是在中国出生的中日混血,但他出生的时候中日建交不到一年,这太奇怪了。前天听说他那个年近八十的老父亲来了中国,我就好奇看了下他的背景……” “看?” “好吧,查,这不是重点。”谭宗明赶紧转移话题,“原来晴山健次是战争孤儿,父亲叫晴山洋右,母亲叫南田洋子,是日本驻上海特高课的课长。晴山健次在中国辗转待过几个家庭,44岁那年才在日本政府帮助下回到日本,所以晴山俊一的母亲是中国人。但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晴山健次在日本再婚,晴山璃子和她哥哥不一样,是纯种日本人。” “这跟明诚有什么关系?” “晴山健次是私生子,身份暧昧,一出生就跟父母分开了,根据他在日本公开过的说法,从记事起到1949年,他由中国军方安排,由察哈尔盟一个农户收养,他现在想寻找这户人家的下落。考虑到当时南田洋子接触最频密的中国人是明诚,而璃子看到我给你的微信提到明诚就马上有话要跟我说,从这两方面看,璃子想跟我谈的应该就是明诚,否则她跟我素昧平生,没有其他话题可聊,还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话题。” “那晴山健次又是怎么知道明诚这个名字的?” “保存在日本的七十六号资料,比留在大陆的都多,我能查到的晴山都可以查到。但军统这边的信息他所知非常有限,到了1949年他和养父母在平津战役中失散,就彻底和中国军方——无论是哪一方——都失去联系。” 汪曼春点点头,若有所思。谭宗明见她毫无意外之色,便明白和晴山一家去南京的途中她应该套了不少信息出来,“你还知道什么?” “和你查到的差不多,不过他跟我说了那农户具体的地址,在现在河北省张北县的野狐岭一带,一个叫崔家庄的地方。”汪曼春说着说着停下来,“——干嘛这样看我?” “这么多重要情报藏在肚子里,你还好意思跳下去?” “……晴山健次要找人,肯定会主动对外提供资料,我不说,你不也查到了这么多?” “狡辩。”谭宗明显得义正词严,“你这种行为是弃战友于不顾,非常没有团队精神。” 汪曼春以“你想怎样”的眼神睨他。 “我要求精神赔偿。” 汪曼春拔腿就往外跑,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楼梯转角后面露出头来,“谭宗明,你不要太过分啊。” “好好好,保证不乱来。”夜深人静,谭宗明忍笑忍得好辛苦,“你过来,咱们接着说。” 汪曼春慢吞吞地走回去,走到谭宗明坐着的窗台边,隔着一步距离问,“我知道的就这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有件事很重要。”他站起来,一步到她面前。小花园里的景观灯透过落地窗,照出她半明半昧的面容,一双晶亮的眼睛凝视着他,眸中是全然的期待与不设防。 谭宗明笑了,带着一点伤感和心疼,伸出双臂圈住她的肩,“小美,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负责。” 汪曼春既不反抗,也不回答,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夜风吹起的窗帘轻轻拂过她的脚面,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她终于反手拥抱住他,胸口传来她叹息似的回答。 “好。” 剪影如刻,时光仿佛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谭——”老妇人的声音在楼梯口戛然而止,“对不起……我听一楼有动静……” 谭宗明揽着汪曼春转了九十度,背朝着楼梯口吩咐,“顺婶儿,你什么都没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wuli汪处第一次主动拥抱老谭吧咳咳咳咳…… 第32章 自由 清明过后的第一个周末,柏悦八十八层外交官套房,汪曼春和谭宗明一起坐到了晴山一家对面。 既然要帮健次老人寻亲,同时也想知道明诚的更多事情,双方都开诚布公就是必要前提。谭宗明决定如实相告自己和明家的渊源,但樊胜美要以什么身份出现?两个人一番讨论,最后还是选择“表妹”这种说法。 汪曼春有点郁闷,可她又提不出更好的建议,谭宗明都说了,“你不肯做我亲戚,那只好做女朋友了。” 得,还不如表妹呢。 “我的出生并不光彩,送回日本容易成为政敌攻击父亲的把柄,当时父亲在大连,母亲就把我送到中国北方的一处农庄。”晴山俊一坐在一堆靠垫围成的沙发专座上缓缓道来,“我的存在既要瞒着日本人,也要瞒着重庆和延安,从母亲留下的手记看,应该经过了明诚的安排,虽然那时候,我的身份只是母亲的一个远方亲戚。” “就是察哈尔盟的那户崔姓人家?”谭宗明问。 “不是,当时我很小,什么都不记得了,大约三岁,我才被转到崔家,那时母亲已经被杀,而南京政府也逐渐掌握了我的真实身份。从七十六号留下的资料看,转到崔家一事仍由明诚全权办理,但和之前不同,从那时起我的下落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也就是说,除非通过明诚,七十六号和我父亲都无法找到我。” “因为之前接手您的是日本人控制的农户,而之后其实是军统的安排。”汪曼春说。 “或许吧。当时带我转移的是一对姓崔的夫妇。” 汪曼春和谭宗明对视一眼,彼此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明台去往北平以后仍是明楼的直线下级,而谭宗明掌握的关于他的唯一一点资料就是,化名姓崔,牺牲于1945年,除此以外,别无它信。 “那对夫妇把我送到崔家庄时,我刚三岁,还不懂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相信他们的说法,以为我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因为算命的说命硬克父母,要送到别处寄养,所以才过来认了养父养母。跟我一起住进崔家庄的还有比我更小的另一个女孩儿,不到一岁。”晴山健次脸上浮起一丝遥远的微笑,“我们俩都认崔二奎夫妇做了养父母,但我们俩的大名是那对崔姓夫妇取的,我叫崔景楼,她叫崔孺镜。” 崔景楼,崔孺镜。 几乎是下意识的,汪曼春就抓住了身边谭宗明的手。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崔景楼,崔孺镜,抛开了过往一切,以全新身份出现的明台,用这样一个隐晦的方式表达着对明家的眷恋。 “我和二妮,也就是孺镜,一起生活到六岁,抗战胜利,孺镜被接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以为爸爸妈妈只要她不要我,和养父母闹了很久,也私下偷听过他们的谈话,也就是那时开始,我才隐隐约约意识到,我可能根本不是中国人。 “但那时日本已经投降,日本人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当然不敢再追问,就这样一直到1949年,我和养父母在平津会战中失散,流落到后来的养父母家里,我怕自己有日本人嫌疑的身份被挖出来,绝口不提自己的名字,只说姓崔,没有大名,因此也一直没机会回去找他们。后来的养父母把我养大成人,到现在我们都保持着联系,可关于我十岁之前的历史,他们一无所知。” 汪曼春转向谭宗明,“这样说起来,明诚带的,很可能就是明台自己的孩子崔孺镜了。” 谭宗明沉吟,“但我在宾馆查的记录,明诚带的是个男孩。” “他一个残疾人带着八岁孩子长途奔波,女孩毕竟没有男孩来得方便,也许是他故意报错性别。” “这也有可能。”谭宗明点头,又转向晴山健次,“知道户籍地,知道名字,只要肯花功夫,找到的可能性不算小,我愿意助晴山先生一臂之力。” “那就太感谢了。”晴山兄妹双双起立,齐刷刷向谭宗明和汪曼春鞠躬致谢。汪曼春赶紧虚扶他们起来。实际上以晴山家的财力,在中国找到张家口市张北县崔家庄的崔二奎,谭宗明并不是唯一途径,而他们反过来帮忙确认了那个孩子的身份,则使谭汪两人几乎走到死胡同的寻人之旅,燃起了新的希望。 这一谢,汪曼春深深觉得自己当不起。 于是在会面基本结束,晴山璃子拉着小樊姐要求单独谈话的时候,她没有一点儿犹豫就跟她进了卧室。 “小樊姐,请原谅我问这么冒昧的问题,谭先生……谭先生真的是你表哥吗?” 汪曼春失笑,“是。”她知道她要问什么,“那天的事,是我不好,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至于说谭宗明……你就当那是我们兄妹之间的一个玩笑吧。” “可是……”璃子嗫嚅一会儿,“我觉得谭先生对你,可不像是开玩笑。” 汪曼春默然。谭宗明对她的感情她当然知道,大雨中他揽她入怀那一刻,沉重的力道胜过她两世人生任何一个拥抱。在她对自己对世界都绝望的时候,是他凭着一腔深情把她拉出迷雾泥潭。她再不愿正视和回应他的感情,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多么留恋他阳光般的微笑,留恋他怀里的温度,留恋他胸口勃勃跃动,令她安心无惧的心跳。 是她太贪心,苟且偷生的人,有什么资格享受这一切。 思量半晌,汪曼春抬头,“璃子,我们是表兄妹,没有其他关系,就这么简单。” “可是在我们日本,表兄妹是可以结婚的……” “在中国不行。” “小樊姐——” “在中国,不行。” 璃子带着疑惑偏头看了她半天,释然,“好吧,小樊姐说不行,那就是不行,这样更好,我还以为哥哥没有机会了呢……” 汪曼春这才想起外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晴山俊一。可自己铁口直断的事情,再要找补已经找补不回来,从璃子卧室出来再看晴山俊一,怎么都有点别扭。他一言一笑一弯腰一殷勤,她都忍不住要自我检视,是不是哪里不够矜持给了他错误暗示。一直到告辞出来,脱离晴山一家人视线,她才彻底长出一口气。而谭宗明就坐在驾驶位上看着她笑。 “笑什么?” “我以为你欠了晴山俊一一大笔钱,正在被他追杀。” “你想多了。” “我相信我的直觉。” “那也跟你无关。” “当然有关,永州回来以后,清明节之前,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这段记忆太黑暗,简直刻骨铭心。现在轮到他了,我物伤其类,心有戚戚焉。” “我怎么一点没看出你戚戚焉。” “你对我矫枉过正是忌讳我爷爷;现在对他矫枉过正是忌讳我。我前途光明,顾不上戚戚焉。” “……”对他太过良好的自我感觉,汪曼春只剩一句评价,“成语用得真好。” “好了说正经的。”谭宗明收起嬉皮笑脸,“如果明诚带的孩子就是崔孺镜,你说他离开永州,最可能去哪?” “他身体不好,想把孩子托付给更可靠的人。” “明家只剩一对背着嫌疑的孤儿寡母,哪来精力再照顾一个孩子。所以最可能是送到孩子母家。” “明台曾经订过婚,女方叫程锦云,是明镜好友苏太太的表妹,亲戚众多,家境优裕。” “那就更适合抚养照顾明台的遗孤了。” “明台和程锦云感情非常好。以他的性格,不太可能抛下她去北平跟别人常年假扮夫妻,姑且可以认为崔孺镜就是程锦云的孩子。” “接着说。” “苏太太姓许,程锦云是她姑表妹,程家在广东并不显赫,许家却是广州大族,并不难查。” “广州大族,姓许,莫不是高第街的那个许氏家族?” “没错。” 谭宗明盛赞,“小美,你太棒了,你简直是明家记录仪。” 汪曼春黯然一笑,“明镜明台都是七十六号重点关注对象,程锦云和他们俩都有密切关系,怎么可能不查个清清楚楚?” 那个视她如洪水猛兽,死都不许她入家门的明家掌舵人,那个被她拔光了指甲,一身血污却不屈服的少年,对明楼她爱恨交织难以忘怀,对明镜与明台她却从来都不愿想起。 她和他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美好的回忆。 然而现在,为了明楼,她却不得不细细追溯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汪曼春在脑海里用力甩掉那两个影子上叠加的鲜血与硝烟,以一种慨然语调向谭宗明宣布,“试用期到了,我没通过,酒店决定再延长三个月。既然明诚有了新线索,我打算辞职,以后出门也省得请假了。” “……” “很意外吗?” “不,很高兴你恢复自由身,需要经济支援吗?我很愿意和你再谈谈利息。” “抱歉你要失望了。”汪曼春在副驾上朝他眨眼,“我辞职但不代表失业,欠你的律师费和阿玛尼,预计下个月就能还清。”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走剧情,作者无话说 但你们可不能无话说哟…… 第33章 草原 因为“殴打”魏部长夫人被拘留一次,脚踹某工作室记者收律师函一次,临近转正又闹出跳楼丑闻,尽管汪曼春工作能力强综合素质高,讲究名誉的柏悦还是决定延长她的试用期。汪曼春索性直接辞了职,反正做翻译的收入足够日常开支,而在柏悦这几个月的积蓄正好拿来还谭宗明的债。空出来的时间她用来准备CATTI(注:翻译专业资格(水平)考试)二级的考试,毕竟樊胜美的简历实在乏善可陈,柏悦这样愿意破格录取的公司可遇不可求,将来再求职,她还是需要一份盖章认证自己真正实力的文件。 晴山俊一和谭宗明的合作项目进展顺利,进入细节磋商后,他就陪同老父回了东京,但隔三差五总会到上海出差,出差必请她吃饭,礼物鲜花不管汪曼春收不收,从未有一次落下。璃子则继续留在中国做她的大明星小助理,时常跟她八卦娱乐圈秘事,其中颇有不少谭宗明当年的风流史。安迪和奇点彻底断了,却又跟包奕凡缠夹不清。曲筱绡和赵医生,邱莹莹和应勤,也都谈得分分合合,爱得跌跌撞撞,只有从来没恋爱过的关雎尔,这段时间不知为何有点郁郁寡欢,常常对着2202的窗外发呆。 虽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姑娘们却都说,一度像换了个人似的樊美眉,过去的感觉又回来了一点点。 “过去我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汪曼春问谭宗明。 “过去的你我不认识。现在嘛,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是多了点烟火气。” 汪曼春闻自己衣袖,“我最近是在跟邱莹莹共用厨房……” 谭宗明哈哈大笑,“好吧,这么理解也可以。”他把自己从欧洲出差回来给她带的巧克力递过去,“怎么谢我?” 汪曼春举高一只保温饭盒,“我自己做的红烧肉。” “你看,这就叫烟火气。”谭宗明接过来,当场打开用手拈了一块吃,“你以前给我的感觉,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最好所有人都离你远远的,跟我除了明家就没话题可谈。要不是你还吃饭喝水,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人还是神仙。” 好吧,她不是人也不是神仙,她只是个被流放的孤魂野鬼。 “现在好多了,知道收我礼物了,还知道回礼了。”谭宗明又吃一块,“干吃有点咸,你应该配点卷饼……” “还卷饼!”汪曼春啐他,“三更半夜吃这么多,当心高血压。” 谭宗明才不理她。 因为一个中德合资的项目,他在欧洲大陆转悠了快一个月,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到欢乐颂报道,夜里十一点叫她下楼。2202的姑娘们都笑得很暧昧,搞得她很想打电话叫他滚蛋,可最后还是热了一碗红烧肉,装在保温盒里端下去。 “尝个味道就好了,你还真打算都吃完啊?”见他一块接一块吃个不停,汪曼春强行夺过饭盒,塞一把纸巾到他手里,“很晚了,赶紧回去睡觉!” “别催,有正事儿跟你说。” 又来,汪曼春斜睨他,一副“你最好真有正事儿”的表情。 “我派了两拨人,一拨北上找崔二奎,一拨南下找崔孺镜。北上那拨儿有消息了。” “还在河北吗?” “不但在河北,就在张北的崔家庄,不过已经改名崔庄镇了,崔二奎两口子早没了,几个孩子里只有最小的儿子还活着,叫崔有志,他还记得大牛和二妮呢——大牛就是晴山健次在崔家庄时的小名。” 汪曼春赞叹,“谭宗明你真棒。”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夸我,我得录下来。你能再夸一遍吗?” 汪曼春笑着用保温盒打他,谭宗明笑着闪躲,小小车厢里闹成一片。 收到谭宗明传过去的消息,晴山一家都十分激动。晴山健次更是急不可耐就要来中国。然而张北地处内蒙古草原南缘,在医生的强烈要求下,老人还是等到了七月初,草原气候最宜人的季节才得以成行。 晴山俊一诚恳邀请汪曼春一起去,璃子天天电话微信游说她,最后谭宗明说,那就去吧,夏天的坝上挺漂亮的。 于是,从未见过大草原的汪曼春,和晴山一家一起踏进了天高云淡,绿野无垠的坝上。 崔有志一家就住在崔庄镇离野狐岭处不远的一处村落,像村里许多人家一样,崔有志的大儿子也开了一家农家乐,而崔有志早就不再下地干活,每天只抱着重孙子和客人们一起晒晒太阳,拉拉家常。八十岁的老人脸上就如戈壁滩纵横沟壑,经历了战争,动乱,贫穷和一次次的生离死别,似乎已没有什么,能软化那一道道被岁月打磨得粗糙干涩的皱纹。 可见到轮椅上的晴山健次时,老人浑浊蒙尘的眼睛里,还是溢出泪来。 七年相处,七十年分离,当年的大牛弟只是他少年时代一个临时的家庭成员,却对崔家之后的命运有着巨大的影响。 “四九年打仗,你走散了,爹回去找,给地雷炸伤了一条腿,一直没好,就瘸了,走不了远路,干不了农活,自然灾害时为了不拖累我们,投河死了;娘带着我们逃荒活下来,可文.革的时候,被翻出当年勾结过国民党特务,当反动余孽斗死了。我们兄妹几个倒是扛过来了,大哥活到七十六,二姐活到八十二,三姐前年没的。三姐走的时候还跟我说,不知道大牛还在不在,咱们崔家,就只剩你们俩了……” 虽然这个疑似日本血统的孩子给他们家带来了无尽的磨难与麻烦,可归根到底,这个善良,忠厚,淳朴,豁达的家庭,仍把他视为崔家的一员,一粥一线都不曾薄待他,乱世之中不愿抛下他,沧海桑田始终牵念着他,直到生命终点。 不管战争给两个民族划下了怎样的血海深仇,不管这孩子身后埋藏着怎样的机心权谋,不管他是不是一颗棋子一枚炸弹一颗随时会灰飞烟灭的流星,在崔家人眼里,他就只是崔大牛,和他们一样说着张北话,喝着棒碴儿粥,喊他们大大娘娘哥哥姐姐的那个崔大牛。 这就是中国农民,平凡,本分,贫穷,苦难,宽容,伟大的中国农民。 崔家堂屋面南的墙上,高高挂着崔二奎夫妇的画像,晴山健次跪在像前,泣不成声。 崔有志跪坐在他旁边,枯枝般的双手扶起他,老泪纵横。 汪曼春终于明白,为什么晴山健次历经人世悲欢,已近耄耋之年,却依然耿耿于怀七十多年前的遭遇,念念不忘只有七年之缘的养父母。原来不止是她,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可消解的心结,生则日夜怀想,死亦黄泉相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逃避,也无需逃避,心结并不可怕,我们缺乏的,只是直视与回应的勇气。 走出崔有志的农家乐,远处便是著名的草原天路。崔有志的儿媳妇,农家乐的老板娘正在吭哧吭哧刷马,见汪曼春过来便热情招呼,“大妹子,骑马吗?” 汪曼春选了一匹最高大的枣红马,扬鞭绝尘,逐风而去。 七月的坝上草原,满铺着一年中最厚最绿最油亮的草甸子,金色的油菜花和蓝色的胡麻花还含苞待放,浅白淡黄的野菊花却早已开得漫山遍野,生机勃勃。黛青的白桦林在远处勾勒出峰峦起伏的轮廓,再往上就是越来越深越来越艳的蓝天,和绵羊般缓缓移动的雪白云朵。 每个色块都如此醇厚,浓烈,像草原上最好的马奶酒,沁人心脾,又熏人欲醉。 在军校里训练一万个课时,都不如这里的一次纵马狂奔来得快活。 汪曼春一气儿奔到十几里外,松开缰绳,也一吐胸中淤积多时的郁气。胯.下的枣红马没了鞭策,停下脚步悠闲吃草,城市里开来的私家车从公路上远远驶过,有人停下来拍照,有人探出窗外大声唱歌,戴着棒球帽的小伙子放下望远镜,朝她用力挥手,“美女,跟我们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 她扬起马鞭往空中一甩,啪啪脆响是她给他们的回答。 忽然身后响起同样的马鞭声,汪曼春回头一看,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正从远处朝她信步而来,白马上的是璃子,黑马上的却是不知何时也来到大草原的谭宗明。 见她回头,谭宗明摘下头上那顶不伦不类的毡帽,向她行了个绅士感十足,又略带点调情的脱帽礼,旁边璃子很配合地朝她挥手,笑容比草原上的野罂粟还要艳丽。 “七勿牢三千。”汪曼春在心里暗骂那不请自来的某人,拨转马头,朝着更高的丘陵策急策而去。 这一程跑得不远,到了坡顶收缰立马,环视一圈再回望,才发现那两人并没追上来,还在山坡下面并肩走马,说说笑笑,怡然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 七勿牢三千是苏州话,神经兮兮二百五不着调颠三倒四的意思,类似那种拖长了音的“猫饼——” 哈哈哈,全场只有wuli老谭听得懂吧哈哈哈哈 第34章 诚实 “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过来了?”等谭宗明陪着璃子慢吞吞爬上山坡,汪曼春问他。 “给你打电话了,你手机关机。”谭宗明一脸冤屈。 汪曼春这才想起来,因为草原信号不好手机特别费电,她自己把手机给关了……“好吧,你不是出差去了么?” “是出差,一个风电基地的项目,我主动要求考察现场,于是就过来了。” “……”这样都行? 璃子兴奋地接话,“小樊姐,你知不知道那些风车,有好多是谭大哥公司投资建的呢!” 汪曼春神情微动,坝上草原立着无数的白色风车,簪形的车翼随风旋转,成了万里绿野上一道别致的点缀,没想到藏在风景背后的民生经济,也有身边这个男人的一份。 “往西四十公里就是远洋参与投资的单晶河项目,一年能输出一亿多千瓦时电能,折算成标煤在四万吨以上。而整个张家口的风电装机容量超过七百万千瓦,到2020年能达到千万。”谭宗明站在她身后,指向远方高高矗立的风车观景塔,“坝上全年有风,秋季风力更大,非常适合发展风电。张北是国家级贫困县,但也是全国最大的风电基地之一,风电和光伏产业是这里脱贫致富的希望。绿色环保的产业方向,也使坝上旅游业能持续发展。” “你说再多,也还是个奸商。” 谭宗明微微一笑,并不辩驳。三个人并肩站在山坡上,极目远眺,一座座风车星罗棋布,数十米的高度本是巍峨,在这茫茫草原上却显得那样纤巧,如同一株株白色的小花,而那源源不断输出的电能,便是这花朵散发的异香。 “小樊姐,刚才可好玩了。崔叔叔的女婿是这里的风机运维工程师,专门和同事调了班等我们过来。可我在小崔姐身边一下子看到好几位男士,还奇怪呢,哪个是小崔姐的先生?后来才知道,他的同事听说有日本人来认亲,今天不在岗的几个人全都过来看热闹了……”来到草原的璃子显得很兴奋,叽叽咕咕地跟汪曼春八卦,“他们谁都没想到,本来是看热闹,结果有一个人认出谭大哥,说好像是远洋的老板,也就是他们老板的老板的老板的老板……于是呼啦啦又全都跑了……” 汪曼春被她夸张又喜感的表达给逗得发笑,谭宗明却说,“他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远离城市,长期驻守在大草原上,有的一呆就是十年,非常不容易,这份定力换作是我当年,也不一定能做到。” 汪曼春本想说,不过一份工作,他们能守得住,兴许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去处。 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草原自有它辽远壮阔的美丽,任何灯红酒绿都无法代替,总会有一些人喜欢这里,习惯这里,认同这个职业,选择这份坚持,愿意以自己的青春换风车永转,草原永盛,绿水长流,青山永在。 抬头望向天际,公路穿过缓缓移动的羊群,一直伸向草原最深的地方,她仿佛能听到牧人高亢悠扬的长调,伴着那如泣如诉,百折千回的马头琴。 “这是我们的河山,我们的家园。” 那个奸商如是感言。 回到崔有志的农家院,刚才跑掉的运维工程师们居然又回来了,人甚至比刚才更多,原来谭宗明在此的消息传回单晶河风电站,站长立刻带着领导班子一干成员赶到崔家,为了不让这十几号人都蹲在崔家汇报工作表达诉求,谭宗明只能和他们一起去站里谈公事。两边都很热闹,汪曼春还是选择留在崔家跟大家一起吃晚饭。 这一餐饭,崔家拿出了坝上待客的最高规格——烤全羊。晴山健次年纪大了吃不动羊肉,吃起莜面鱼鱼,坝上口蘑,喝起马奶酒和奶茶来,也是赞不绝口。令汪曼春意外的是,看起来那么儒雅斯文的晴山俊一,居然也会撸起袖子和崔有志的儿子们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酒酣耳热时,还会跟他们一块儿用张北话骂娘。 “不要奇怪,我十岁以前可是在山西长大。”环境太嘈杂,晴山俊一只能附在她耳边解释,“另外,我说的是大同话不是张北话……” 好吧,反正她也分不清楚。 不过她有些好奇,如果说坝上风情唤醒了这个混血儿骨子里那一半沉睡已久的中国血统,那么生于日本长于日本的璃子呢?她四下找了找,没看见她。 “璃子去单晶河风电站了。”晴山俊一告诉她。 汪曼春一怔。 “那帮工程师拼命撺掇她去,说可以带她上风车看日落。”晴山俊一无奈地笑,觊觎自家妹子的毛头小子,他早已见过太多,“不用管她,到时候她自己会搭谭先生的车回来。” 嗯,非常合理的安排。汪曼春点头。 可是脑子里总不由自主地浮现璃子坐在小白马上看谭宗明时,那月牙眼里满得快溢出来的崇拜,这不奇怪——草原太辽远,风车太美丽,而远洋是最早踏进坝上的民间资本之一,是这风景的第一批建设者和守护者,刚知道这一点时,她自己也不是不感慨的。 然而…… 汪曼春不给自己往下想的机会,提前退席走出蒙古包形状的餐厅,站在院子里看陌生的游客露天烧烤。他们唱歌,他们跳舞,他们围着篝火争抢半生不熟的羊腿,热闹都是他们的,衬得角落里的她越发落寞。 “怎么不吃了?不习惯吗?”晴山俊一端了杯温开水出来给她。 “谢谢。我只是出来透透气。”虽然院子里的烧烤味一点也不比蒙古包里逊色。 “没事就好。”晴山俊一看着她接过水喝了一口,才往下说,“听说……你从酒店辞职了?” “嗯,我们双方都觉得不太适合。”汪曼春简单一句带过。平心而论,她很感谢璃子替她守住了清明那晚天台的秘密,她才能在晴山俊一面前云淡风轻,单凭这一点,她就不能笑璃子见识浅薄。 她对辞职不以为意,晴山俊一却细细问了她的打算,思量许久才抬头,“小樊,虽然我知道以你的能力,未来发展绝对不是问题。但我还是想说,只要你需要,随时可以找我。包括去日本,美国,或者欧洲,只要你觉得适合,我一定帮你实现。” 他说得很认真,很诚恳,一双与她同样颜色的眼睛深深望着她,像要望进她心里去。汪曼春忽然意识到,她从未放他真正靠近过自己,他却回报以一个男人慷慨而郑重的承诺——他愿意帮她去到任何地方,哪怕有着和他最远的距离。 假如换成谭宗明…… 谭宗明不会放她走。汪曼春很确定。 其实她也不会走。 这是我们的河山,我们的家园。 篝火渐渐熄灭,蒙古包里开始清扫。老人们早已睡下,年轻人也停止了欢唱。只有寥寥几对情侣躲在山坡下,草丛里,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卿卿我我,少儿不宜。崔家热情挽留晴山一行住下,可农家院空房毕竟有限,汪曼春只能和璃子同宿。本以为她会玩到很晚,没想到她才回房没多久,门就被敲响了。 “没锁,自己进来!”她在阳台上回答。 “晴山说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怎么了?” 汪曼春惊回头,谭宗明正走进来,还是下午外出时的装束,一脸的风尘仆仆。 “是你?璃子呢?” “我让她在她哥那儿先待会儿。晴山说你晚饭没吃多少,是不是水土不服?” 看来两人还是一起回来了。“别听他胡说,我可没少吃。” “唉,亏了,你吃美了,我还饿着呢。” “你没吃饭?” “是啊,跟他们开会一直开到八点,完事我就立刻回来了。” “那璃子呢?” “她也没吃,说等我一起。” “……那你还不赶紧下去,让人家女孩子饿着?” “未经你允许,不敢跟她单独吃饭。” “……”汪曼春黑线,“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事吗?” “……” “你来坝上我才来坝上的嘛。” “谭宗明!”她有点怒了,第一次觉得他这副嘴皮子油滑得讨厌,“行了行了我批准你跟她单独吃饭了快去吧把人家女孩子饿坏就不好了!” “好吧,那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 “真走了啊。” “还不快滚!” 谭宗明灰溜溜地走了,房间里传来房门关上的一声“砰”。 还真走啊! 汪曼春下意识地转身从阳台冲进房间,房门确实紧闭着,门背后却站着一个人,带着点狡黠笑眯眯地看着她。 “樊胜美,你口是心非。”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们的河山,我们的家园。 第35章 暧昧 汪曼春扭头又跑回了阳台,看看远处黑黝黝的丘陵,又看看近处寥落的灯光,再看看自己紧握栏杆的双手,目光无处安放。 直到谭宗明从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整个人转了过来。 “出差是真的,我把所有日程都往前赶,还是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来,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 汪曼春低头,手从他掌心里挣出来。 “晴山要陪他父亲,璃子也想来找你,她不太会骑马,我只好陪她慢慢走。” 汪曼春轻推他一下,没推动。 “去单晶河的时候我不知道她跟着,回来也不是一辆车,站长可以作证。” 两个人靠得有点近,她后背都抵在了栏杆上。 “那帮小伙子早就请璃子吃过饭了,饿肚子的只有我一个。” 汪曼春闻言抬头,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又仓皇地别过脸去,怕自己一不小心,便会落入那沉沉黑眸里,暗流涌动的漩涡。 “我……我没问你,你不用告诉我这么多。” 谭宗明笑了,笑着端详她许久,才在她耳边叹息,“小美,你做人,能不能诚实一点儿?” 一句话碾碎她早已不堪一击的防御工事,自他进门就绷得死紧的脊背一下子垮下来。他的胸口在她眼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汪曼春垂眸呆望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靠过去,额头抵上他宽阔厚实的肩。 “谭宗明,我没骗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很乱。” 这是此时此刻,她能给出的,最真实的答案。 她骗不了他,也骗不了自己,有些事的存在无可隐瞒,她就像飞蛾迷恋火焰一样无法抵抗他的温暖。也曾以为那些困惑、暧昧和紧张,是对明楼刻骨深情的袅袅余音,可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在那个挣扎涅槃的清明之夜,在无数个不经意就溜走的瞬间,他就是她所认识的,独一无二的谭宗明,不是某某的儿子,某某的孙子,谁家的后人,上个世纪悲欣交集的故事,与他统统没有关系。 他的眼睛让她沉沦,不是因为长得像某个人。 当他轻吻她嘴角,握着她手微笑,当他以坚实怀抱替她阻隔一切人世艰险的时候,她已经很少再想起明楼。 即使想起,也有着平静而遥远的距离。 可她能给他什么呢?就算他包容她不光彩的出身,不介意世人唾骂的名声,她难道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畸形的不伦的关系,以历经两世的同一个灵魂,去爱跨越时光七十年的祖孙两代人?她可以不再想起明楼,却永远无法忘记明楼,明楼是牵起他们缘分的一座桥,也是横亘他们之间跨不过去的一道山。她是他所认识的全新的汪曼春,可她也是自己记得的那个爱过明楼,恨过明楼,被明楼爱过,最后被明楼杀死的汪曼春。 “谭宗明。”她在他怀里喃喃自语,“如果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那多好。” 如果你不是谭宗明,而我也不是汪曼春,那多好。 “小美,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如果都扔掉行不行?”谭宗明搂紧她,轻抚她披散而下的长发,“如果你介意的是明家,你得明白,那已经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所有的当事人都不在了,中日邦交正常化都四十多年了,再大的恩仇都可以一笑泯之了,要是当年的汪曼春投胎转世,这年纪都足够做我妈了。” 汪曼春被他说得忍不住笑起来,可惜她没投胎便转了世,到头来还比他小九年。 “小美,你在爱玲说的那些话,真的特别伤人,我要是再脆弱点,肯定就放弃了。”他的声音沙哑低迷,在她头顶萦绕回旋,“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我舍不得放手,就只好死缠烂打到现在。”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他遇到了她,命中注定。 “我也想知道,像你这么麻烦,这么古怪,不肯对我说实话,还永远拿鼻孔看我的女人,我到底能等多久。” “谭宗明……” “反正截至目前,我好像还看不到岸。” “……” “小美,我一点都不介意等你,可你能不能别让我等太久,人生就那么几年,我不想你将来后悔,我们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听到这里,汪曼春终于落泪了。 她何德何能,一身罪孽却蒙赐新生,又是何等运气,遇到这样一个予取予求的男人。 “谭宗明,谢谢你。”她无以为报,只有一句发自肺腑的感谢。 “啊,别跟我说谢谢。”谭宗明扶额,“我可以等,真的,千万别给我发好人卡。” 这个谭宗明,他就是有本事一句一句地说哭她,再用一句半真半假的调侃逗笑她。 “你和好人根本不沾边,我才不发好人卡。”她带着泪花嗔他,“你让我再想想,好么?你也再想想,说不定你很快会发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谭宗明好像有一箩筐的话要反驳,可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紧了紧臂弯,脸颊贴在她的额角,温柔而坚定地许诺—— “好,都依你。” 老板娘有待客之道,无论多晚都在灶台上留着夜宵,谭宗明一个人下去吃晚饭了,没让汪曼春陪他,汪曼春也没主动挪窝。她一直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个小楼里走出的身影穿过院子,走进对面的厨房。 夜深了,璃子还没回来。晴山俊一的房间就在她隔壁,两个阳台共用一组栏杆,两幅一样的窗帘在晚风中簌簌作响。距离太近,汪曼春总觉得那对兄妹不必走出房间,就能围观两个人从开始到最后的每一个小动作。 仔细回想,最多就是暧昧吧,他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止。 可是“表哥表妹”之间的暧昧,又是比其他任何一种暧昧,都更暧昧的暧昧…… 疑神疑鬼的后果是,从离开坝上到回到上海,她都不怎么敢直视晴山兄妹。璃子倒是依旧热络,一路上叽叽喳喳跟她八卦娱乐圈各路小花小生国民老公,甚至还撺掇她到片场来客串,“做群演不用什么演技,小樊姐你这么漂亮,导演肯定给你台词,说不定你就一炮而红了呢!” 晴山俊一和谭宗明一起从前排回过头来,四只眼睛齐刷刷盯在璃子脸上。 “好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还不行吗?”璃子投降,“真是的,我哥护着你,你哥也护着你,小樊姐,人生怎么这么不公平啊!” 汪曼春哑然失笑。璃子还真没有说错,樊胜美的皮相加汪曼春的气质,不止一个同事说她不进娱乐圈真是可惜。 就连跟她同个屋檐下住了两年的关雎尔都说,“樊姐你最近越来越漂亮了。” 汪曼春拍拍她的脸,“你也是呀。” “我……唉……”关雎尔一下子趴在桌上。 “怎么了?”她再不关心二十二楼八卦,也知道关雎尔已经心情不好很久了。 关雎尔挪开左臂,从右臂的臂弯里露出巴掌小脸的一小部分,“樊姐,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 “遇到他以前,好像什么人都可以,一个人也可以,遇到他以后,才知道谁都不可以,一个人也不可以……” 汪曼春睁大眼睛,心中一声叹息,真是同病相怜。 “樊姐,我觉得人生好灰暗啊……” 汪曼春刚想说“咱俩一块儿灰暗吧”,自己的手机就响了。 恍惚中没仔细看就接了起来,这才发现来电居然是南通市的固话。 “小美啊,好容易才打通你电话,你去哪了啊?” “我没事,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是这样的啊,雷雷不是今年上小学嘛,已经都七月了,该交择校费了……”樊妈妈嗫嚅着问她,“你可不可以……提前汇十万块钱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陈妍希陈晓双喜临门,恭喜霍建华林心如喜结良缘~ 第36章 家宴 樊胜美的哥哥对父母小妹都很渣,对自己的儿子却一点都不含糊,吃穿用度都要最好,上的小学也是托了无数关系才搞定的市重点,因为不在片区,要交五万块择校费(事实证明樊老大的确虚报了五万……),这笔钱毫无疑问,自然是樊胜美出。 汪曼春极其厌恶自己这对便宜哥嫂,可她并不迁怒雷雷,该花的钱她不会拦着。只是樊老大前科累累,她坚决不同意直接把钱汇给他。七月底,赶完一份十几万字的书稿,汪曼春揣着□□回了趟南通。 经过半年前的讨债门事件,汪曼春在樊家树立了绝对权威,五万元择校费她不让樊家人经手,从樊父到樊母到樊老大夫妻都不敢有二话。取了钱,汪曼春领着“哥嫂”和雷雷去学校,刚办完手续就接到谭宗明的电话,“你现在还在南通吗?预计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下午回去。” “那正好,我在南京回上海的路上,顺路去接你吧。” “哪里顺路?”虽然大体在一个方向,可南京到上海根本不用经过南通好吧。 “我说顺路就顺路,已经过常州了,一会儿就到。” “要我给你地址吗?” 某人便在电话那头只呵呵不回答。她家地址他当然有,估计连楼上楼下姓什么都知道。 “谭宗明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唉,我要是真吃饱了,我才不来接你。” 其实她心里清楚,谭宗明这样的人,别说泡妞追女生,有稳定规律的作息都不容易,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日程排得密密麻麻,除去永州和张北的两次外出,能和她连续相处几个小时的机会都不多。上次一块儿吃饭还是一个多星期之前,他让她去办护照和港澳通行证以备不时之需,现在证件都办好了,他们还没见过面。 放下电话,只见樊老大、樊大嫂和雷雷六只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两个大人不敢开口,雷雷先问出来,“姑姑你有男朋友啦?” “别胡说。”她拍了小朋友一下脑袋,又有点多余地补了一句,“普通朋友。” 雷雷觉得很委屈,事实证明姑姑说错了,她这个朋友一点都不普通。 汪曼春自己也没想到,谭宗明去南京是为一个重要会议,带了两个助手,一个司机,坐着顶配奔驰S600,一路开到樊家楼门口。助手和司机把老板送上楼就下来了,一方面是不敢打扰樊家二老,一方面也为看着车——樊家的老邻居们还从没见过此等阵仗,一个个围着油光锃亮的大奔指指点点,一会儿有小孩大着胆子上去摸,一会儿有年轻的姑娘靠着车自拍,头一回陪老板追弄堂公主,助理的内心也是崩溃的。 樊家二老就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不认识谭宗明,也不知道他那身西服那块腕表那辆车到底值多少钱,只知道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很土豪很厉害,以及——有一种他们形容不出,却能清楚感受到的强大气场。 一种只在樊家女儿面前会变得温柔的气场。 “你吃饭了吗?” “没有,一早就从南京开出来了。” “那跟我们一起吃吧。” “好啊!”谭宗明十分自来熟地开始脱西装,卷袖子,“需要我帮忙吗?” 樊妈妈看着他把那件看起来就很贵的西装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先心疼西装三十秒,然后小心扯了下汪曼春的衣袖,“小美啊,要不咱们请谭先生上梅林春晓吧……” “什么梅林春晓?”汪曼春疑惑。 “你忘啦,你们班那个小军,去年结婚的馆子呀,你说特别贵特别高档,将来你也要在那里办酒的呀……” 汪曼春真后悔自己多问了那么一句,赶紧捂着樊妈妈的嘴把她推进厨房,转头就看到谭宗明冲她笑,“梅林春晓,我记住了。” 汪曼春刷地红了脸,“晓什么晓,家里有什么你吃什么!” “我能点个菜吗?”谭宗明举手,“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 “姑姑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啦?”雷雷惊讶地叫。 “你姑姑做的红烧肉可好吃了,你没吃过吗?” 雷雷迷惑地摇头,“姑姑不会做菜,也从来不学,她说女生要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然会变黄脸婆。” 汪曼春赶紧把雷雷又推进卧室里去,“没叫开饭不许出来!” 谭宗明摸着鼻子继续笑,“原来我受过破格接待。” 最应该推出去的是他吧?是吧?是吧?……汪曼春简直忍不住要朝大门口看,这一看正好看到樊老大提着一堆食品袋子进门,随之进门的还有一股奇特的,销魂的味道…… “天,你买了一坨狗屎回来吗?!”汪曼春捂着鼻子叫。 “这不是你最爱吃的寺街臭豆腐?”樊老大也叫,“妈特意叫我去买的!我可排了整整二十分钟,你说它是狗屎?!” 汪曼春脑子转得快,一指谭宗明,“他不吃这玩意,快拿出去……” “臭豆腐吗?我吃啊。”谭宗明实力拆台,“上回包奕凡给安迪带了一大坛,办公室分着吃了,闻着臭,吃着挺香的……” “就是嘛,我妹特爱吃,人家搬了地址还追过去买……” 于是这一顿樊家家庭聚餐,所有人都吃得谈笑风生热热闹闹,只有汪曼春强忍着那一股臭豆腐的“异香”,装着很有胃口的样子,勉强塞了一碗饭…… 吃完饭,两位助理在外头也解决好了自己的午餐,还按谭宗明的指示,买了价值不菲的见面礼送进门,樊家上上下下眉开眼笑,拉着谭宗明的手不放,恨不得现在就改口喊女婿。只有樊妈妈面藏忧色,悄悄把汪曼春拽到厨房。 “小美,你跟妈说实话,这个谭宗明,他知不知道你以前有过男朋友啊?” “知道。”汪曼春岂能听不出樊妈妈的婉转之意,“我的底细他都知道。” “他不介意?” “他敢?” 樊妈妈眉头更紧了,“小美啊,妈不是傻子,他的条件也太好了呀……又有钱,又会说话,长相性格都挑不出毛病,年纪也不算太大,还没结过婚……这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女婿,他看中你什么了呀?” “这我哪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小美,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家里面,或者自己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汪曼春失笑,“没有没有没有……” “你可得跟妈说实话啊小美!咱家是穷,是缺钱,可谭家要真是个火坑,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跳……”樊妈妈说着说着忽然哭起来,“小美,妈知道你能干,从来不用妈操心,妈就偏心你哥多了点。可妈再偏心,你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呀,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总不能就这么送去给人糟践了……” “你想哪去了,我跟他八字都没一撇呢!” “那就好……小美你知道的,你爸你哥都没什么本事,万一给人欺负了,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你千万千万擦亮眼睛,保护好自己,不要上当受骗,宁可穷点,人老实可靠就好……妈再偏心你哥,还没到卖女儿的地步……” 简陋破旧的厨房,粘腻油污的灶台,残羹剩菜的碗盆,樊妈妈站在一片狼藉中,握着女儿的手流泪叮嘱。突然之间汪曼春不觉得她讨厌了,这只是一个被顽固传统和沉重生活压迫得濒临崩溃的母亲啊,漫长的岁月里她无视她的女儿,压榨她的女儿,可埋藏在她的心里的母爱一息尚存,而这一点微弱又倔强的母爱,是上一世的汪曼春,至死都不曾拥有过的财富。 回上海的路上,她有点沉默。 谭宗明当然也发现了,等车入上海,助理各自离去,他才轻声相询,“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不提前商量就去你家,太冒昧了?” 汪曼春笑笑,“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和你无关。” 他几乎可称之为突袭的行为,说穿了,不过是想有一次近距离接触樊家的机会。不管是为了挖出她和汪曼春的关系,还是为了多了解一点自己正在追求的女人,或者单纯只是想秀一下存在感,她都无所谓。他没有恶意,反而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她替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甚至还有汪曼春自己——收获到了为数不多,然而弥足珍贵的亲情。 她突然发现,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自己的运气总会变得不错。 “干嘛这样看我?”谭宗明被她看得不自在,“不是说和我无关吗?” “无关不能看你吗?” “……你看你看,你随便看。” 汪曼春又看了一会儿,额头鼻子嘴巴,耳朵眉毛眼睛,好像连眼角细纹都让她心里生出痒痒的欢喜。 “谭宗明。”她靠过去一点儿,“我觉得你是我的福星。” “噢,快告诉我这不是好人卡。” “……” “福星被你判过死刑,福星很紧张,后果很严重。” 还能不能更贫一点……汪曼春在他胳膊上轻掐一下,“你给我闭嘴。” 用词是凶狠的,语气里却别有一种恃宠而骄的亲昵,谭宗明笑得见牙不见眼,最后干脆搂过她,额头抵在她鬓间用力蹭了好一会儿,蹭得她几乎以为他下一句要说“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了,却没想到他一把拉下前后座之间的挡板,把她圈在怀里低声说,“福星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崔孺镜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作者有话说又踩雷了 今天写一章甜的赎罪 我觉得这是本文到现在最甜最甜的一章没有之一了…… 第37章 崔家 寻找崔孺镜的过程远没有寻找崔有志那么顺利。谭宗明派出的南下小分队在早已面目全非的高第街寻访数周,才确认程家建国前夕举家迁往海外,流散四方,而带着崔孺镜的那一支先去美国再回香港,并于1964年把时年22岁的崔孺镜嫁给了澳门何氏家族的一位旁支子孙。这位何先生和赌王已不算近亲,可毕竟是何家人,自己又肯打拼,中年以后在港澳富豪圈中颇占一席之地。崔孺镜已经改回姓明,又由算命先生改了学名,出嫁后再冠夫姓,平时则用英文名示人,难怪以谭宗明的势力,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人。 然而事在人为,八月初一个溽热潮湿的午后,谭宗明还是见到了已经七十四岁高龄的崔孺镜——何明淑杨女士。 初见这位独居主教山豪宅的老妇人,谭宗明不是不感慨的。她是明台叔公的亲生女儿,他的姑母,也是崔二奎夫妇抚养了三年的养女,晴山健次口中的二妮。她是偌大明家除了谭正这一支外,他找到的唯一后人。就连汪曼春看到她照片都忍不住惊呼,“这鹰钩鼻和明台长得一模一样!” 明台什么模样,谭宗明没有见过,可这位何夫人面相威严,年过古稀依然有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看谭汪两人的眼神就跟审讯犯人一样,言谈举止就更不客气,查户口似的问完了谭宗明,目光又转向汪曼春。 “你是谭先生的表妹?” “对。” “姑表亲?姨表亲?” 汪曼春几不可见地一皱眉,“我是他姨妈的女儿。” “据我所知,谭先生在北京出生,母亲是北京人,而你是土生土长的南通人。” “我妈从小和家里失散了,在南通被人收养的,我们最近才相认。” 汪曼春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可崔孺镜的气场比她更强大,“你不过是明家拐了几道弯的姻亲,令堂和令姨母又长期失散,我实在看不出明家旧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请问樊小姐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坐在这里?” 谭宗明连忙打圆场,“寻找明家人这半年,小美帮了很多忙……” “我没有问你。” 谭宗明眉目一凝,还想解释,汪曼春伸手拦住他,自己转向崔孺镜,“何夫人,抱歉打扰您,既然您不欢迎我,我走就是了。” “小美!” “我没关系的。你们慢慢聊。我先回酒店。”她在他臂上轻轻一握,“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饭。” 最后这句话说得细声细气,神奇抚平他刚刚升腾起来的怒意。 等汪曼春离开,谭宗明重新在崔孺镜面前坐下,“何夫人,”他也不再纠结要不要称她一声姑母了,“有什么话,您现在可以直说了吧?” 崔孺镜优雅一笑,“我没有什么要避讳的,对于你们想找的人,我确实一无所知。” “那您何必支开小美?” “我不是支开她,我是请她离开。”崔孺镜完全没有婉转修饰的意思,“我不喜欢她,不想看到她,就这么简单。” “何夫人,这种非理性不符合您的身份与资历。” “你搞错了,我的身份与资历,不需要对你们理性。” 多年位高权重的生活,谭宗明已经鲜有处理不来的人际关系,然而一个汪曼春,一个崔孺镜,山下山上两个女人,他是结结实实尝够了吃瘪的滋味。 只是汪曼春和他正在变得越来越默契,而崔孺镜却是无论如何油盐不进。按她的说法,要不是看谭宗明自己身价不凡,没有攀拉关系求晋身的嫌疑,她连门都不会给他们开。 送他下山时崔孺镜的儿子何政良一直在替母亲道歉,“家慈近来身体不如从前,脾气也越发不好,宗明表哥千万多担待,千万多担待。” 崔孺镜只称谭先生,倒是这个何大少一口一个表哥叫得干脆,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都是明家后人,谭宗明能说什么?唯有苦笑而已。 回到文华东方,他去找汪曼春吃晚饭,顺便把今天的收获细细讲给她听,“去崔家庄接她的,应该就是明诚安排的人。抗战胜利,晴山洋右沦为阶下囚,晴山健次没了价值,也就没必要再伪装。军统只接走了明台真正的孩子,把晴山丢在张北任他自生自灭了。” “这样说来,崔二奎夫妇对晴山不离不弃,确实很不容易。” “所以晴山念叨了一辈子,连只相处过三年的二妮都没忘记。不过我问孺镜姑妈愿不愿意见晴山和崔有志一面,她拒绝了,她甚至连我父母都没有兴趣认识。”崔孺镜在崔家时年纪太小,没培养出亲情很正常,可谭正和她是名正言顺的堂兄妹,明家硕果仅存的两个孩子,她居然也不想见,其性凉薄如此,汪曼春都不禁感叹,“明楼和明台感情那么好,他们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孺镜姑妈嫁进何家是程家和许家的安排,他们夫妻一直不太和睦,有过一个孩子,很小就夭折了,之后就没有再生。” “那何政良何敏良两兄妹是哪来的?”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们都是外室所生,抱回来养在正房名下。何先生和外室都去世得很早,这两兄妹其实是跟着孺镜姑妈长大的。” 汪曼春恻然,“原来她也是个苦命人。” “跟她一席谈,我感觉她对明家心态复杂。”谭宗明道,“明台叔公是上了族谱的,她是明家人,这一点谁也无可否认,她自己的小佛堂里还设着明台和程锦云的灵位。可明台叔公双重间谍的身份,让她和我父亲一样,长期生活在父系不详的阴影中。谭家还好,大陆几十年的社会变革冲淡了这种尴尬;六七十年代香港澳门阶级森严,孺镜姑妈的情况就跟程家的私生女差不多,她一生感情不顺,就把这些都归咎于明家遗祸了。” 汪曼春默然片刻,“她的迁怒不无道理,明家牺牲的不止一代人。” “我无意争辩到底谁是罪魁祸首。我只意外她对你的敌意居然这么强烈。” “一点都不意外。”汪曼春望向窗外霓虹辉映的氹仔岛,神情有些恍惚,“汪曼春差点杀了明台,不,要不是明台命大撑住了,换个人,根本走不出七十六号,而崔孺镜,世上也就没她这号人了。我跟她之间,是生死宿仇,她不喜欢我,那也是注定的事。” “别乱想,崔孺镜什么都不知道。” “晴山又知道什么呢?那照片,他连你像明楼都看不出来,却能第一眼就能看出我像汪曼春……很多事情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直觉。你做过的事会刻在你身上,那个味道,换多少个身体都洗不掉。” 在那个清明夜晚之后,汪曼春再没出现过沉浸往事不可自拔的情绪,而今天,他在她脸上又一次看到那种游魂般的状态。谭宗明心弦一紧,忙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那是孺镜姑妈的问题,和你无关,不要再想了。时间还早,我带你去赌场转转。” “不能到此为止。”她拉住他,“按崔孺镜的说法,1945年离开大陆就再也没回去过,那1950年出现在明诚身边的到底是谁?” “不知道,我已经没有线索了。” “怎么会不知道?你连明台的孩子都能找到,一定可以找到明诚。谭宗明,咱们再想想……” “小美,我们已经尽力了,能找到晴山,找到孺镜姑妈,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能不能看开点,别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一直到这个时候汪曼春似乎才醒过神来,“你在说我吗?我没有看不开。找不找得到我都有心理准备,可我觉得现在还远没到放弃的时候……” “小美,你看着我,你听我说。”谭宗明扶着她的双肩,“不管你承不承认,寻找明诚这件事给你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超过它本身的意义,如果给死人正名,是要以活人活得更痛苦为代价,那我宁可不做。” 清明那一晚的阴影是如此深刻地烙进了他的记忆,以至于每每回想,依然后怕,就像她会随时突然消失一般,恨不得第一时间立刻确认她好好的在身边。而明家旧事就像一团迷雾,靠得越近,他就越抓不住她,游走在明家故事里的她俨然就是当年那个爱而不得,因爱生恨的姑娘,他甚至觉得,自己喜欢的可能根本不是弄堂公主樊胜美,那令他倾心的,一直就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樊胜美身体里的,那个属于汪曼春的灵魂。 这个灵魂错生了时代,于他是一段强求的缘分,在她面前,他前所未有地患得患失。 “小美,上几代的人事,我希望就到此为止,行吗?” “你想怎么样,我不强求,反正我不会放弃。” 瞧,这就是典型的汪曼春式语气。 谭宗明拿她完全没有办法,“小美,你明知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所以你就别劝我了。明台的事已是旧怨无可挽回,明诚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你放心,我会调整好自己。”汪曼春已经完全恢复冷静,“你刚才说什么?去赌场转转?□□我不会,不过我会抓老千,谭宗明,想不想见识一下?” “不想。”谭宗明弯起掌心做手铐状,扣住她两只手腕,“不会玩就看我玩,安安静静,不许惹事。” 作者有话要说: 哦哦,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哦哦 不要说我提前太多预告哟…… 第38章 美人 文华东方的赌场规模不大,和葡京永利金沙威尼斯人统统没法比,VIP赌厅的热闹却毫不逊色。三张□□,一张21点,一张赌大小,每桌旁边都坐满了赌客。男客们长得五花八门,女客则清一色都是美女,穿黑制服的荷官都比二楼大厅里的要标致许多。 VIP厅里的客人都有专人服务,买码、跟数、抄表、端茶倒水,统统服侍到眼皮抬一抬就把事办成的水准。汪曼春无事可做,又不愿意用谭宗明的钱赌,只能坐在旁边看他玩,看着看着她就跑了,等谭宗明从桌面上抬头,她已经溜到那张21点的桌子旁边,坐在一位其貌不扬但气质很壕的男客身旁观战,还不时偏头跟他说话,似乎是在出主意。 谭宗明自己下场,汪曼春从来不发表意见,以为她谨遵观棋不语的传统,没想到跑到别家阵营做军师。谭宗明也不去捉她,只坐到牌桌后面的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致地看汪曼春指点江山。慢慢地他发现那位对汪曼春言听计从的男客,与其说是赌博,不如说是在跟同桌正对面的女客斗气,两个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一局比一局押得大,而在桌上其他男客眼里,这牌局就成了两大美女之间的对决,只不过一个花自己的筹码,一个玩别人的户头。 最后一局终以汪曼春的失手结束,土豪一推面前筹码,“今天手风不顺,不玩了!”临走前还不忘把手里剩下的散碎筹码塞给汪曼春,“我就在楼上1224,靓女方便留个电话?” 土豪就是土豪,VIP厅的筹码最小面值一万,这一把就是十几万港币。汪曼春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谭宗明,谭宗明用小茶匙远远地朝她一点,“长能耐了啊你。” 都是酒店客人,都在江湖中混,汪曼春不好使性子,好容易打发走土豪,正要去找谭宗明,那边手风正顺的女客挑衅地叫,“姐姐,还玩不玩呀!” 一众男客纷纷望向汪曼春,两位美女一连十几会合的对战精彩万分,人人都似意犹未尽。知道汪曼春花的不是自己的钱,还有人跃跃欲试想掏钱继续。谭宗明赶紧过去给自家姑娘撑场,“要不要我帮你报仇?” “不要!”汪曼春把筹码往赌桌上一放,拖着他施施然离场。赌局不成,男客们扼腕嗟叹,而桌对面的美女则笑她没钱果然输不起。 “我说要给你换点筹码你不肯,上别人那玩儿倒是玩得挺开心。” “那当然,这一局下去就是我好几个月收入,你天天跟我算利息,我还不起;玩别人的,别人可不会追着我要钱。” “……不是早说过,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不行。让你输我良心过不去,让别人输我没心理压力。” 小理论还一套套的……谭宗明只能努力往好的方向去理解,有点觉悟了,知道自家钱要爱惜着花了,应该欣慰才是……“可你换个角度想,风水轮流转,那女的十几局下来手气到头了,我要上场该我赢了。” “不行。” “还不行?” 汪曼春冲他调皮地笑,“她长得太漂亮,你不能坐她对面。” 哎呀这话说的,谭宗明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酥了。 其实那女孩长什么样他根本没留意,就算美若天仙在他眼里也及不上汪曼春万一。不过说到这儿他想起一件事来,“你不着急回上海吧?” “我不坐班,哪里都能工作。” “那就跟我一起去趟香港,周末有个慈善活动,我缺女伴。” 汪曼春傲娇地一扬脸,“谭老板还缺女伴啊,你那些Maggie,Angela,Peggy呢?” 谭宗明顺势抬起她下巴,“你说呢?” “放肆!”汪曼春横他一眼,轻飘飘地打掉他的手,踩着三寸高跟鞋扬长而去。 这场由某拍卖公司、某基金及某时尚杂志联合举行的慈善拍卖,因为聚集了诸多商界领袖、时尚人士及明星大腕,是年中港岛社交界颇有看头的一件盛事。谭宗明早就接受了邀请,带汪曼春参加却完全是临时起意。助理接到通知时先意外了十秒,然后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嬉皮笑脸道,“老大真有先见之明,幸好之前一直没松口,Cindy小姐前几天还追着问这事儿呢……” 谭宗明黑线,“去年随口一说的事儿,她还记到现在?” “您随口一说,人家当真了啊,谁知道年底杀出来一个樊小姐……” “太闲了是吧?”谭宗明钢笔往助理脑袋上一敲,“衣服还没着落,就在这儿唠嗑?!” 助理抡着腿跑了,过不多久,发了条附着五体投地表情的微信过来,“方案已妥。樊小姐真是神人……” 以谭宗明助理的认知来看,樊胜美的确太出人意料。谭宗明过去的明星小女友奉旨造型时,没有一个不陷入深深的选择恐惧症,从礼服到妆面到鞋包到首饰,不把造型师折磨到濒临崩溃不算“会打扮”。而看起来没有任何高端社交经验的樊胜美,居然只用十分钟就和造型师确认好了所有细节。以至于谭宗明问“都选了什么”时,助理只能哭丧着脸说,“他们说得太快,没记住……” 谭宗明很得意,他家小美就是这么的雷厉风行。 也因此,慈善拍卖开始前夕,正式做完造型的汪曼春出现在他面前时,谭宗明毫无防备地被击中了。 他知道她身材好,但不知道可以这么好,他知道她漂亮,但不知道可以这么漂亮,他知道她气质出众,但不知道可以是这样的艳光四射。银白色缎面暗纹旗袍勾勒出高挑纤秀的曲线,前胸和肩膀的薄纱刺绣下,肌肤欺霜赛雪,若隐若现。漆黑丰厚的秀发从一侧肩膀垂落,一转身一回眸,眼波如水荡漾,长长发卷盈盈弹动,风情无限。 而初见他晚宴造型的汪曼春,一瞬间似乎也愣了神。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相望,落地镜中映出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最后还是造型助理送上首饰打破了沉默。谭宗明接过巴掌大的百合花形钻石胸针,亲手别在汪曼春胸前,璀璨钻石将她衬托得更加雍容华贵,而他指尖隔着薄纱触及她肌肤时,那颊边泛起晕红一点,娇媚胜过了世间最名贵的胭脂。 戴完胸针,谭宗明接着给她戴耳环,距离已经够近,汪曼春还睁着一双妙目一直追随他的脸。谭宗明忍不住捏捏她耳垂,“美女,你再这样看我,我会把持不住的。” 汪曼春从善如流,垂下眼眸,嘴边也带了笑,“谭宗明,你这副打扮很像一个人。” 谭宗明刚想问谁,心念电转,突然反应过来,正在整理她鬓边头发的手一凝,过了一会儿才状似随意地问,“谁比较帅?” 汪曼春闭着眼睛,唇角微扬,“你。” 明明很平静的心居然有种骤然落地的感觉,一个轻轻柔柔的你字,说得他心里有点酸又有点甜,还有点小小的苦涩和遗憾。谭宗明轻舒一口气,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睡美人,快睁眼,该走啦。” 位于维港南岸,中环核心地段的君悦酒店宴会大礼堂,数十年来承办无数名流聚会,红颜佳丽是此处最不稀缺的资源。可即便在这美女云集之地,挽着谭宗明入场的汪曼春依然令人惊艳,加之旁人都是熟脸,惟她面孔新鲜,很快便成为众人关注的对象。还未正式开席,来宾们纷纷在休息厅里走动谈天,谭宗明人脉广,一路被人围追堵截谈公事,怕汪曼春不耐烦,便想找个朋友带她先去女宾圈子里玩,正张望间,可巧就碰上了新认来的表弟何政良。 “都是一家人,有敏良呢,麻烦别人干什么。”何政良向远处挥手招呼妹妹过来,“敏良,帮宗明表哥照顾下樊小姐。” 一身明黄斜摆长裙的盛妆女子款款走近,和汪曼春四目相对,彼此都傻了眼。 “是你?” “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已经过十万,曙光就在前方! but存稿快用光了啊啊啊,你们多留点评论刺激我吧! 第39章 汉隶 作为资深黄金单身汉,谭宗明出席活动不知带过多少女伴,姑娘们个个都是社交好手,他从来没担心过谁谁谁会不适应,像今天这样一边谈宏观局势微观走势,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瞄女宾圈子的行为,可算是破天荒头一次。 其实他也清楚,他家小美何等胆色,五星级酒店大堂说踹就踹,二十四层楼高的天台说翻就翻,几时见她犯过怵?可人一旦上了心,牵肠挂肚都是自然而然。来宾讲粤语的不少,小美会不会听不懂?名媛圈最势利,她一介无名小卒会不会遭白眼,还有那个一看就不省心的何大小姐,前几天在文华东方结了仇,何敏良会不会挖坑给她跳?…… 场上美女也分阵营,太太团,公主党,名伶圈,秘书处,二奶办,姐姐妹妹一团和气的表面,掩盖着美人与美人不见血的厮杀。何氏兄妹的家世与年资都不算高,但何政良继承乃父遗风,颇受赌王器重,何敏良则跟赌王女儿混成了闺蜜。很自然地,汪曼春被她引入了她的公主党朋友圈。太子女们聚在甜品台边,好奇围观沪上大鳄谭宗明的新欢。千金小姐底气不如崔孺镜,问的问题却比老太太更隐私更暧昧更尖锐,谭宗明眼见着汪曼春脸上渐渐露出凛冽的寒气,心道不妙,赶紧结束自己这头的谈话,过去——不是护花——灭火。 “小美,开席了,我们进去吧。” 有分量的异性加入,叽叽喳喳的姑娘们一下子都安静了。汪曼春却不急着走,笑吟吟地问他,“谭宗明,她们问我今天慈善拍卖打算捐什么,我答不上来,你来说说。” 一句话道出豪门千金之间的暗涌——她们捐出的收藏都是自己的私房,只有樊胜美身家单薄,全靠金主撑场,和她们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嘲讽之意如此明显,他不知汪曼春打算如何应对,也不替她矫饰,只是实话实说,“我用你的名义捐了一部林肯KA敞篷跑。” “估价多少?” “车是1933年产,2012年我在保利北京拍的,当时的价格是285万。” “人民币?” “人民币。” 姑娘们都有点蒙圈,不知道这一对在唱什么双簧。其实谭宗明自己也没剧本,只见汪曼春微微点头,“这样吧,我也捐一样东西,咱们凑个整,五百万。” 此言一出,众女皆是一愣。谭宗明也不明所以,唯有汪曼春环视一圈,然后冲他嫣然一笑,“我听说慈善拍卖,什么都可以捐,有人唱首歌一百万,有人打个拳五十万,我打算写副字,万一字太丑拍不出去,你可得给我兜着啊。” 写字…… 谭宗明从来没见她拿过毛笔,富二代们就更是不屑,这年头宣纸一铺,毛笔一挥,谁都可以涂鸦几笔,丑到没人识,也能当狂草鉴赏,拍多少钱还不是看谭宗明面子。 并没有人把汪曼春的话当真。 也因此在拍卖开始以后,拍品单价渐高,气氛渐至高.潮时,主持人吩咐工作人员铺设文房,一众男女宾客们还是带着“看看谭宗明的新欢突击练了什么字”的心态来围观的。 直到汪曼春重新理妆出场。 还是那身银白缎面旗袍,只为书写方便,那瀑布般的青丝侧盘成了复古的花式发髻,刘海以四十年代最流行的手推波浪定型,而富丽的百合花胸针则改为头饰别在发间(作者注,参考伪装者第四五集汪曼春舞会造型……)。寥寥几笔足以点睛,原来性感时尚的女郎瞬间变身成民国年间沪上名媛。雪亮顶灯,华美背景,都掩不住她周身透出的辉光,长长的红毯仿佛穿越了时间,而她刚刚从那个颓废靡丽的年代归来,流光溢彩,风华绝代。 就连谭宗明自己都无法想象,背景平凡如她,聚光灯下竟有如此强大的气场,仿佛所有的瞩目,惊艳,赞美,仰慕,都是她与生俱来的财富。 “老谭,你从哪挖到的这么个宝贝?” “老谭,如此美人怎么今天才带出来?” “老谭,这大半年不见你出来玩,不会都是因为她吧……” 谭宗明心情很复杂,他的姑娘拥有令所有男人觊觎的美貌,当然值得骄傲,可男人们用历来对待笼中金雀的态度议论她,他又觉得不爽。小美和其他女孩不一样,她不是他一掷千金高价交易来的,不是花前月下甜言蜜语诱惑来的,两个人有今天这样的亲昵和默契,是他付出了真情,用尽了心思,拉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尊重她,牵挂她,心疼她,呵护她,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哪怕她不假辞色甚至疾言厉色。在她面前他没原则没底线,无条件地包容和迁就,还觉得一切都理所应该,完全的甘之如饴。 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一生,还有机会付出这样一段不计回报的感情。 谭宗明站起来,丢下身边那些聒噪不休的朋友,走到舞台角落就近看她。 明如白昼的书案上铺就长卷,汪曼春左右手各执一管饱蘸墨汁的兼毫提斗笔,双管齐下,各自淋漓。 山,天,河,地,永,皆,固,春。 这个年轻女郎以双手书法的绝技,现场写下了一副对联,八字榜书—— 山河永固 天地皆春 用的是仿张迁碑的汉隶,外方内圆,内捩外拓,端整雅练,沉着凝厚,内中蕴藏的大家之气,绝非短时寸功可以得之。 山河天地既出,场下喧嚣便渐渐停息,永固皆春写毕,厅中已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品味这铁画银钩间的荡气回肠,只有谭宗明一个人知道,她是以怎样一颗曾经沧海,挣扎重生的心,去祈求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汪曼春直起身,以凝重神色在两张条幅上扫视片刻,复又俯身落款。当她终于搁笔,主持人和助手将条幅向着众人展开时,全场不约而同爆出如雷掌声。 汪曼春的落款只有一个字,明。 舞台一角的谭宗明,百感交集。 恢复了喧闹的宴会厅里,主持人不失时机地奉承加煽情,八字隶书尽显浩然正气,一个明字又藏着绵绵情意,樊小姐真正是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如此大作,当是本场最特别最有意义的拍品云云。 主持人还说了什么,谭宗明都没有听进去。他只听到汪曼春说,谭先生以她的名义捐了一部老爷车,她就以谭先生的名义捐一幅字。然后她把话筒还给主持人,自己提着裙摆快步向他走来。 谭宗明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汪曼春像归巢小鸟一样投进他怀抱。镁光灯闪成一片,她在他怀里仰起脸,旁若无人。 “没给你丢脸吧?”她的笑容明媚又得意,鬓边的百合花随着语声轻轻颤动,刚才那凝重到近乎沉郁的神色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就在那一刻他决定什么都不去想了,不管她写的什么字,落的什么款,不管她身上所有的自相矛盾和出人意表,不管这一切到底是她的癔症还是他的幻觉,都不重要了,他喜欢她的所有面貌,所有时刻的所有人格,亲切的疏离的,自信的落寞的,光彩夺目的清冷黯然的,一切的一切,统统都接受,统统都喜欢。 她没有问题,她只是美得太特别。 还有什么好纠结呢? “你要是还有绝技,求你藏着别拿出来了,我怕我给你丢脸啊。”他笑着回答她。 谭宗明先生捐出的一副汉隶榜书对联,引起了多位买家的竞争,幸好汪曼春以他的名义捐出,避免了谭宗明不得不参与竞拍的压力。最后这幅《山河永固》以205万人民币的价格由一对娱乐圈伉俪拍得,而谭宗明的老爷车落槌320万,两人捐出的拍品共筹得善款525万元,汪曼春果不食言。 经此一役,樊胜美小姐声名远扬,在众人口中也终于有了名字,再也不是“谭老板的新欢”。 除了何敏良介绍的二代三代们,太太团明星圈也纷纷过来找她聊天。谭宗明的情史本来就丰富,光是比较樊胜美和她的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们,就有无数话题,很快汪曼春就挖出了一大堆谭宗明很不想被提起的辉煌往事,分析一番得出结论,“生命太短,美女太多,难怪你一把年纪还不结婚。” “……”这是谭宗明自己的口头禅,圈子里都知道。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老谭这种人,估计要拿刀架在脖子上才会去结婚。”有人打趣道。 “老谭什么脾气,宁死不屈啊,刀架脖子有什么用?”有人接话。 “老谭怜香惜玉呀,刀架自己脖子说不定有用。”有人坏笑。 “樊小姐不就是。我听说樊小姐下着大雨,坐二十四楼顶上,以死相逼,这才把老谭拿下的。” 谭宗明笑容一凝,不由朝汪曼春看去。她坐在席边神色不变,可握着餐刀的指节已然变得僵硬。 作者有话要说: 咦,以为一章可以写完的,好吧,那么就下一章继续嘿嘿嘿 一想到要审核就好紧张啊啊啊 第40章 游戏 说她是谭宗明的新欢也好,玩物也罢,汪曼春都无所谓。可清明那一晚是她心里没有痊愈的伤疤,再强大的人心上都有一片小小的禁区,说她以死威胁逼他就范?谭宗明的心提起来了。这都不只是踩雷,这是往她的禁区里泼脏水。 “跳楼啊?真看不出樊小姐这么有勇有谋……” “那是,二十四楼哎,一不小心脚底打滑,别说老谭,老天爷都救不回来……” “你们真是瞎操心,樊小姐现在不是心肝宝贝似的被老谭捧在手心里?” “女人嘛,想上位就得对自己狠一点,不然环球金融一百多层美女,谁看得见你?” 汪曼春刷地站起来,拔脚往外走。 “小美!”谭宗明追上去拉住她,“你去哪?” “我去找何敏良。” “未必是她,那天的事柏悦不止一个人知道!” “全香港都不认识我,只有崔孺镜把我查了个底朝天,不是她是谁?!” “万一她是无心呢?” “那是你没看到她刚才那副嘴脸!” “小美,你不用在意这些,时间会证明是我谭宗明恨不得以死相逼才追到你。” “我凭什么不能在意?我偏偏就是很在意!”汪曼春冲他低叫。谭宗明扣着她手腕把她拖到自己面前,“好,你在意,那你打算怎么办?让她再发个辟谣声明?” “不要你管!” “你哪次闯祸最后不是我管?” 汪曼春给他噎得只能挥餐刀,“我想戳她!” “不许伤人。” “反正死不了!” “手袋可以,别的不行。” 汪曼春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满是怒意的脸庞绷不住喷出笑来,“谭宗明,你逗我呢!” “我说真的。”他把她拉到宴会厅一角,“她乱传八卦是她不对,你想出气我不拦着你,可你得冷静点,不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手袋不解气。” “手表。” “不解气。” “那你说!” “头发。” “胡闹!” “腰带。” “鞋跟。” “成交。” “……” “你得掩护我。” “还得掩护你……你不是光明正大去报仇吗!” “不想给你添麻烦!” “樊胜美我谢谢你……” 也就是汪曼春了,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女人,谭宗明都没法想象自己居然会纵容到如此地步,甚至陪着她一起胡作非为。两个加起来七十多岁的衣冠楚楚的男女,像小孩子一样手拉手悄悄溜到宴会厅角落,汪曼春借着谭宗明高大身影掩护,银光一闪,手起刀出。正站在桌边,举着手机跟人玩自拍的何敏良毫无防备就中了招,啪地一声轻响,四寸高的细钉鞋跟应声而断,踩着防水台的脚掌比地面还高三公分,她又高高抬着头,整个人不可避免地朝后折过去。同伴惊得来不及捞她,只能眼睁睁看她pia地摔在地上,幸好裙摆长过膝盖,四仰八叉时倒也没有走光。 这一变故把临近几桌都惊动了。服务生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好事者纷纷拿出手机抓拍,汪曼春攀在谭宗明肩头,热闹看个没够。谭宗明拍拍她,“嘿,我得提醒你个事儿。” “什么?” “你后面好像有个摄像头……” 汪曼春惊回头,这才发现自己的一整套动作恐怕早都被收入镜头。她和谭宗明对视一眼,一拳打在他肩上,“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也刚发现……” “那还不快跑?!” “跑什……”话没说完,汪曼春已经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冲出去还不忘揪住谭宗明,于是他也只好跟着往前。就这么被她一路拉出宴会厅,跑过走廊转角,到了宴会厅那帮宾客都看不见的地方,谭宗明使劲儿拽住她,“别跑了!再跑你也一样下场!” 汪曼春半弯着腰,扶墙喘气,一边喘一边踢掉同样四寸高的高跟鞋,勾在手里,对着他直晃悠,“我可以不穿鞋。” 从她拉他开溜起,这事儿的性质好像就变了,瞧她吊儿郎当的样子,哪里像刚才那个咬牙切齿的汪曼春…… “我说,你这是报仇呢还是恶作剧呢?” “当然是报仇。” “连证据都没有,当心错怪好人。” “崔孺镜可以没理由看我不顺眼,我错怪下何敏良怎么了?”汪曼春瞪他,“怎么,我冤枉她,你心疼啦?” “天地良心,我只心疼你,来把鞋穿上,我们该回去了。” “拍卖结束了,没意思,不回。” “那也得跟人打个招呼道个别……” “会被抓现行,不回。” “喂——” 一个没抓住,滑不溜手的汪曼春又跑了,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提着鞋,赤着脚好像午夜十一点五十五分的灰姑娘。她穿过金碧辉煌的酒店长廊,穿过树影摇曳的空中花园,穿过西装革履环佩叮当的男男女女,和一个又一个端盘子推平车抱花瓶的服务生擦肩而过,最后跑进电梯。谭宗明紧跟在她后面,抢在电梯即将关上那一秒挤了进去。 电梯里再无旁人,他和她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电梯四面镜子里无数个大大小小自己,一齐爆出大笑。 “你也不回去了?” “我也怕抓现行。” “咱俩是不是挺过分的?” “你刚知道?” “好像还挺幼稚的。” “那是你,别带上我。” “谭宗明,鞋跟可是你提议的。” “不是鞋跟,你就真要被抓现行了。” “抓就抓,反正你是同谋。” “……我一定会被主办方列入永不往来名单。” “不管。” “最后一顿了,我还没吃饱。” “不管。” “你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不管。” “喂,再不管,十八层了啊。” 汪曼春惊回头,匆忙去按电梯,仓促中伸出去的手指和他的碰在一起,两人不约而同按下了“21”。 她和他的房间都在二十一层。 就好像按下了静音开关似的,你来我往斗嘴吵闹的电梯瞬间变得安静。空气里仿佛突然弥漫起让人坐立不安的致敏颗粒。 他望着她,眼里渐渐聚起深邃的笑意。 她望着他,没有穿鞋的脚趾在地上蜷了蜷。 电梯叮的一声响,二十一层到了。汪曼春逃也似的跨出去,踩过暗纹地毯一直跑到自己房门口,拿出房卡,却又迟疑着住了手,慢慢回眸。 谭宗明走过去,一直走到她面前,伸手到她发间,小心地把百合花钻饰拔下来,装进自己西装口袋。 “真小气,才戴了那么一会儿。”她小声吐槽。 “石头太硬,会硌着我。” 正刷卡的汪曼春一时没有听明白,刚要问他什么意思,谭宗明已经拧开房门,把她连人带鞋一起推了进去。尖细的鞋跟落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汪曼春还没来得及开灯,便被他用力按在墙上,狠狠堵住了双唇。 作者有话要说: 哟哟切克闹,嘿嘿嘿了嘿嘿嘿…… 第41章 说爱 从相识之初到现在,虽然时不时耍宝犯贱,可在某些方面,谭宗明总归是很绅士的。 即便是邬石冲那一吻,他也试探得小心翼翼,何曾像现在这样攻城略地,不容抵抗,甚至连撤守投降都不能让他满意。他迫切地寻找她,放肆地挑逗她,蛮横地要求她的回应。荷尔蒙的气息汹涌冲刷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终于她再也守不住理智,端不住矜持了,撕毁降书重新叛出。交颈缠绵间,俘虏变成对手,屈从变成反击,她踮起脚尖,紧紧环住他的脖子,纠缠,追逐,侵略,报复。他揉掐她的纤腰,她啃咬他的双唇,昏暗玄关里上演着无声却激烈的战争,他们势均力敌,他们宁折不屈。 一直到最后,不堪忍耐的谭宗明拦腰抱起汪曼春,几步走进房间,直接把她压上床。 “谭宗明!”她用手抵住他肩膀,恶狠狠地威胁,“你不怕我再扇你。” 他笑得有点坏又有点可爱,“不怕,你舍不得。” “哼,自作多情。” “怎么能叫自作多情,我们明明两情相悦。” “你别说了……”汪曼春按住他的嘴。没有她的纵容,形势怎可能演变至此,她似乎不应该再矫情,可从他嘴里说出两情相悦四个字,她的惊慌与恐惧依然无所遁形。就这样了吗?就这样带着所有无法遗忘的爱恨,去接受一个依然流着明家血脉,依然和她支离破碎的前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男人? 他的眸光清澈透亮,他待她,硬是把四十岁男人成熟世故的心,变成了纯粹,澄明,毫不防备,毫无保留的水晶。 可她却向他隐瞒了一个那么骇人听闻,完全不可见光的秘密。 汪曼春没有勇气看他,不得不闭上有些酸涩的眼睛。 “小美,别躲,看着我。” 她微微别过脸,双手攥紧了床单。 “你看,明明提醒过你的。”他顺势轻咬她的耳垂,慢慢滑到眉梢,然后是眼角,然后是脸颊,以及比脸颊还要滚烫的颈下,“小美,你做人,要诚实一点儿……” 她可以不看他,却无法阻止他的亲吻细碎地流连。那舔吻如焰,在她身上燃起一座又一座烽火,每过一处,他都低念她的昵称,沙哑声音像把他刚吻过的地方又重新抚过一遍似的。他是对的,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那个虚伪的灵魂还在苦苦挣扎,那个有血有肉有知觉的汪曼春早已沦陷。 “我会遭报应的……”她用手背挡住眼睛,喃喃自语。 “我在你上面,我帮你挡着。” “流氓……”汪曼春笑骂,出口才发现那语调甜媚得她自己都汗颜。她徒劳地推他,哪里还推得动,棉花般的力道在他眼里根本是欲拒还迎。谭宗明的吻和手和其他一切都越来越不客气,她被他卷裹着坠入情.欲最深处,那是理智道德伦理统统都到不了的禁地。 终于她有点受不了了,求饶似地呜咽,“放手……坏蛋……” 这一次,骂的不是他的用词。 谭宗明半支起身,掠开她脸上的乱发,一面吻她一面低声问,“我是谁。” “……”什么你是谁,她听不明白,迷离着双眼看着他。 “告诉我,这个坏蛋是谁。” “是你啊,谭宗明。”她娇笑着,胸口起伏,气息散乱,“谭宗明,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坏蛋。” 被她点名的男人眼神骤暗,喘息间将她压得更紧,攻势更烈。 “那我呢……”她双臂绕在他颈间,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问他,“谭宗明,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 “你不——” “我只知道,你是我爱的人。” 这是他对她,第一次说爱。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用过这个字了。 所有欲说还休的心思,不敢出口的秘密,以及日日夜夜困扰心头不得解脱的束缚与为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两世为人,她终于拥有一份完整,纯粹,无关家国或天下,不涉权谋与利益,只为她汪曼春一个人而存在的爱情。 她紧紧地拥抱他,仿佛用尽了一生一世的力气,“谢谢你,谭宗明。” 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给我爱你的勇气。 维港的夜景辉煌灿烂,二十一层窗外霓虹流转,海风透过没关严的窗户吹起了窗帘,她在他温暖宽厚的怀抱里憩息,耳畔传来他熟睡中平缓绵长的呼吸,那是前世今生,她拥有的,最好的梦境。 而更美好的是,第二天醒来,睁开眼看到的依然是他含笑的眼睛。 “早。” “早。” “干嘛盯着我不放?” “有点紧张。”谭宗明一本正经地瞅着她,“我怕你会突然尖叫,大喊谭宗明你怎么会在这里之类,然后把我踢下床。” 汪曼春被他逗得直笑,“你多虑了,我很清醒,一定对你负责到底。” “那我就放心了。”谭宗明高兴地爬起来,给助理打电话下指示——“把收拾好的东西搬过来吧。” “什么意思?” “我在香港还得待两天,这两天就住你这儿了。”他掀被下床,一件一件捞起满地衣裳,“这酒店多贵,咱俩合住,能省不少钱呢。” “……”你能找个好点的理由么…… 助理敲门的时候,汪曼春躲在洗手间不肯出来。她再我行我素,也招架不了谭宗明那个没大没小的助理——“我早说了订一间就好,您非得要两间,现在又搬,折腾么不是……” “去去去,就你懂得多。”谭宗明佯怒地要赶他出去,助理跳出两步又折回来,“差点忘了说了,刚才柏悦前台给我打电话,说有一位何小姐想要见樊小姐。” 汪曼春刷地拉开门探出头,“何敏良?她还没摔够?” 助理忍着笑和同情——也不知道是同情谁——说,“她昨晚连夜调了监控视频……” 汪曼春不是吃素的,她何大小姐也不是好惹的,这事儿没完。 谭宗明要派律师去交涉,汪曼春拦住他,“芝麻绿豆大的事,用得着请律师?女人之间的问题,你大男人不要插手。” 好吧,谭宗明乐得看他家小美怎么解决纠纷。 这是汪曼春第三次见何敏良。第一次她打扮前卫跋扈飞扬,第二次她奢华矜贵却出尽洋相,这一次的她穿着低调朴素的平底鞋,委屈又愤慨地指控汪曼春,“樊胜美你太过分了!你那些破事全是柏悦的人说的,关我什么事?!” 昨晚的慈善拍卖有大批媒体关注,最有意思的两个花絮不是别的,正是谭宗明新欢樊胜美被人翻出旧料,以及何敏良小姐被人刻意陷害摔倒。何敏良自己做过的事心知肚明,为人倒也爽快,并不否认,只大声呵斥,“你要傍大款做捞女就别立牌坊挣名声,你这种人没名声,楼顶是你自己上去的,没人逼着你跳,有本事你让大家都闭嘴,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算什么好汉?!” 汪曼春最烦跟人掰扯是非,半靠在吧台上问她,“那你想怎么样?” 何敏良没带律师,只带了助理和保镖,可见这事件于她也不光彩,她并不想闹大,“我要你到我家来,跟我正式赔礼道歉!” “我可以赔你一双鞋,道歉是不可能的,没让你道歉就不错了。”汪曼春捡起吧台上谭宗明抽了一半的雪茄,用雪茄剪细细地剪下一层烟叶,方才抬头看她,“你也别拿我当冤大头,那双鞋长什么样我可记着呢,多报一分钱我都不给。” 骄纵惯了的何敏良气得美眸睁得浑圆,“樊胜美,你……你……小人得志!你不就是仗着有谭……有宗明表哥撑腰吗?!没了宗明表哥你算哪根葱!” 汪曼春把雪茄夹在指间旋来转去地把玩,“那你就等谭宗明不要我了再来找我呗。” 谭宗明远远地坐在客厅一角观战,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她们嚷嚷的那个名字跟他完全无关。可仔细再看,能看到他眼角细纹里忍住的一点点笑意。 “樊胜美,你别猖狂,像你这种女人不过拿来暖暖床,等他真不要你了你哭都来不及!” “何敏良!”谭宗明发话了,“樊小姐是我未婚妻,你最好尊重点。” 未婚妻三个字有如重磅炸弹,把谭宗明的助理,何敏良,何敏良的助理和保镖都震住了。 而汪曼春无疑是最震惊的一个,表情呆滞了好半天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何敏良先反应过来,眼睛一红突然改了画风,“宗明表哥!你,你怎么能找这种女人!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少黑历史!我妈没跟你说过吗,她以前那些男朋友……” 汪曼春朝谭宗明看去。沙发上的男人依然安坐不动,只抬了抬手,给她一个“你随意”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上帝保佑求通过…… 第42章 婚嫁 汪曼春起身离开吧台,走到还在那喋喋不休的何敏良跟前,停在和她鼻尖对鼻尖的距离。 “何敏良,你再废话,当心我把你舌头剪下来。”话音甫落,她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何敏良的右手,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把她中指塞进了雪茄剪,“就像这样,一节,一节,一节,地剪下来……” 何家两个保镖呼啦啦围上去,汪曼春正勾着雪茄剪,闪着寒光的刀刃在何敏良中指上来回摩擦。这个女人身手太快太准太稳,一看就有功底,他们哪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敏良粉面煞白,抖如筛糠,嘴里结结巴巴地叫,“你放手……你放手……” 谭宗明的助理跨步横身,站到汪曼春跟前,隔开她和两个保镖。汪曼春和他对视一眼,同道中人自然心领神会,无需多言。她把雪茄剪从何敏良中指上退出来,抬手又贴到她颊边,“昨天的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到你议论我一个字。要是不服,你尽管出招,阴的阳的,我一定接。”说完又换了副温柔而危险的笑容,雪茄剪在何敏良滑腻肌肤上狎昵地拍了拍,“不过我这个人呢出手没轻重,大家亲戚一场,总不好伤了和气。所以敏良妹妹,你回去吧,代我向令堂告个别,上门就免了。再,见。” 何敏良不是傻子,论是非她有错在先,论财势何政良不如谭宗明,论武力她两个保镖不一定打得过对方两个练家子,更在她算计之外的是谭宗明那一句石破天惊的“未婚妻”。 好汉不吃眼前亏,收拾一番被汪曼春凌虐得破碎的心情,何敏良哭哭啼啼,梨花带雨般的走了。 谭宗明立刻吩咐助理着手办理赔偿鞋款的事宜。 送走小助理,汪曼春若有所思,“难怪你这么惯着他,原来这孩子文武双全啊。” “那是,不然我也不敢这么托大,何敏良那两个保镖又不是摆着好看的。”谭宗明想想又赶快添一句,“当然主要是我对小美你的身手有信心。” “又贫嘴。”汪曼春把立下大功的雪茄剪绕在指尖转啊转,“对了,我还没问你呢,这‘未婚妻’是怎么回事?” 谭宗明盯着她的手,“你先把那玩意放下咱们再说话。” 汪曼春扑哧一笑,顺从地抛掉雪茄剪,谭宗明这才挨着她的肩膀坐下,“按正常的顺序应该是先买戒指,然后求婚,最后宣布。但形势需要我只好反着来。刚才是宣布,现在我求婚,戒指最后买,行不行?” 汪曼春愣愣地看着他,“你来真的啊……” 谭宗明扶额,“我像是拿这个开玩笑的人吗?” “但是……但是……”汪曼春感觉自己突然迟钝了,一时竟跟不上他的思路,也没法思考他的话背后到底有多少含义,“我们……你……这个……不会太快了吗?” “我第一次吃你做的红烧肉时就想娶你了。” “胡说八道。”汪曼春找回一点状态,第一个动作就是使劲儿拍他,“你再贫,当心手指啊!” 谭宗明握住她的手,笑了一会儿才收起戏谑认真说道,“小美,以我四十年的人生经验,我想告诉你,不是越谨慎的决定就越正确,而且,这不是一时冲动,我很冷静,很理智,很诚恳地问你要一个答案,小美,愿不愿意嫁给我?” 平凡的八月的早晨,这个男人冷静地,理智地,诚恳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汪曼春突然觉得透不过气,她低头拼命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能保持一点基本的镇定去回答他,“谭宗明,你知不知道明汪两家是世仇,如果明镜还活着,她宁死也不会让我踏进你家一步。” “但事实是明镜已经死了,你现在姓樊而我姓谭,不管明家七十年前有过什么样的家规,现在都不存在了。”谭宗明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用掌心包裹起来,“小美,不要顾虑我的家庭,婚姻大事我完全自主,否则以我父母的意志,我现在已经结婚十五年,至少有五个孩子。” 汪曼春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年纪打光棍你还挺自豪的。” “我无比庆幸自己保持住了向你求婚的资格。”谭宗明微笑,“小美,遵从内心地回答我,愿不愿意嫁给我,从今往后,做我一辈子的谭太太?” 汪曼春望着他膝上两人紧贴的手,他的大拇指,他的食指,他的中指,他的无名指,他的小指,以及只在他指缝里露出一点点的,她自己的指尖。 那一刻心突然变得很浅白,很简单,很踏实,也很平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当她在他怀中醒来,看到晨曦里他温柔凝视自己的眼睛,她难道没有在心里偷偷感谢上苍,这一切终归不是梦境。 数完他的十个手指头,汪曼春抬头,“我愿意。” 我愿意嫁给你,以我今后的人生,和你朝夕相伴,相濡以沫,风雨无阻,生死不移。 谭宗明却意外了,“你……你同意了?” “需要我重复一遍吗?谭宗明,我愿意,我们结婚吧。” 谭宗明蓦地拥住她,“小美,你真棒。” 汪曼春在他怀里笑,“为什么这么吃惊,你被人拒绝过很多次吗?” “不不不,这是我这辈子头一次求婚。我只是没想到你答应得这么爽快。” “我做人从来都很爽快。” “对我是例外。”谭宗明卖惨叫屈,“小美,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我已经被你折磨得一点底气都没有了……” “没看出来。”汪曼春嘟囔,谁说他没有底气,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他不要太猖狂。 谭宗明似乎知道她在腹诽什么,下巴搁在她肩上,轻声调笑,“谭先生刚开始重塑信心,请谭太太多鼓励,多支持。” 热气掠过耳边,她觉得脸颊有点痒。 “昨天晚上谭太太就做得很好,不过以后还可以更好。” “嗯?”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他们是在讨论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对吧?可这种低沉性感到一听就起鸡皮疙瘩的调调是在搞什么鬼……还有他的手,往哪儿放呢……“谭宗明——” 谭太太的质疑,谭先生没有听到。他正忙着巩固昨晚的战果,继续重塑信心的工程。汪曼春被他弄得心慌意乱,多少还有点抗拒,毕竟深夜缠绵是一回事,白日那个什么又是另一回事。他明明说自己在香港还有得要忙,电话随时会响,那个聒噪的小助理也随时会来敲门…… 最后小助理到底有没有来敲门,汪曼春不知道。多番抗议无效,她到底还是被他折腾了一上午。叫了送餐服务,筋疲力尽的汪曼春只来得及塞两口饭,就又睡过去了。 两天后,谭汪两人如期离港返沪。(不要问作者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谭老板是真的在忙而汪曼春在翻译赚钱……) 回到上海的汪曼春引起了整个二十二楼的轰动。谭宗明通知安迪自己准备在年底举行婚礼,安迪告诉了关雎尔,关雎尔传给了邱莹莹,邱莹莹报告了曲筱绡。 曲筱绡捧着快掉下来的下巴大叫,“不是吧,樊美眉,樊大姐,樊胜美,真的要结婚了?谭总怎么想的?脑子瓦特啦?” 邱莹莹使劲扯她,“你怎么能这么说,樊姐多好的人,谁娶谁幸福!” “小蚯蚓啊小蚯蚓,你别高兴太早,谭总那种人,有多少产业他自己都说不清,光是婚前协议就得搞死一票律师,樊美眉自己也不是有情饮水饱的,谈谈情说说爱可以,结婚?麻烦着呢。不是年底吗?你等着吧,有得是好戏看。” 邱莹莹被她说得将信将疑。也是,樊胜美和谭宗明,差距实在太遥远了,男才女貌传传绯闻还行,这正儿八经谈婚论嫁,怎么想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然而不管二十二楼女生们怎么嘀咕,汪曼春还是搬出了2202那客厅隔出的小屋。 汪曼春自己并不想挪窝,军人作风的她对起居没有太多要求,2202已经住得很习惯。可谭宗明说与人合租,对他来说实在太不方便,晚上送她回家,想上去喝杯茶都不行。 “你确定只是喝杯茶?我可以端到电梯间给你。” 谭宗明不说话,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汪曼春心软了。谭宗明实在不是二十郎当岁有大把时间谈恋爱的年纪了,有时候十天半月都见不着面,她发现原来思念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浓要深。他的飞机到哪了,时差有没有倒过来,是不是又抽烟喝咖啡熬夜了……她没有煲电话粥的习惯,也舍不得占用他本来就很少的业余时间,于是一个又一个相思来袭的夜晚,她只能抱着大枕头一个人对抗失眠。 “好吧,那就搬出来吧。”她投降,输给他,也输给了自己偷偷作祟的小心愿。 搬出欢乐颂,汪曼春没再单独租房。租一处谭宗明住得惯的房子,那成本不是她能承担,既然免不了要占他便宜,不如直接住进谭家。 “这样最好。”谭宗明双手赞成,“顺婶儿总说屋子冷冷清清,连个管家理事的家主婆都没有。” 汪曼春环着他的脖子任性宣布,“我可不管家也不理事,我只享福。” “好好好,只享福。”谭宗明闭着眼睛笑,“我肯定是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来还债的。” “说得对,就是这样。”汪曼春点点头,大言不惭。 如果说搬出欢乐颂的汪曼春在小区里成了八卦热门,搬进浦东九间堂的汪曼春则成了上海金融圈的话题人物。这么多年谭宗明换过不知多少女人,能住进他家的可就只有这一个。许多人都好奇打听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樊小姐是何来历,如何就降服了号称浦东首席王老五的谭宗明,各路狗仔挖掘出来的一点背景资料,更是让人大呼不可能。 可是汪曼春没有正式职业,每天宅在屋子里潜心准备11月的CATTI考试,深居简出的生活令她在外人眼中越发的神秘莫测。 “小美啊,你怎么老不接电话,哎呀我跟你哥都要急死了呀……” 是她那个便宜嫂子。“我戴了一上午耳机,没听到。怎么了?” “小美啊,我跟你哥到上海了呀,听说你搬到谭先生那边住,我们也不知道地址,你电话又不通,我们就找到谭先生公司去了……” 汪曼春一眯眼,“你们去远洋了?” “对啊对啊,他在开会,派了助理送我们回家,我们已经在车上啦!” 汪曼春下意识地抬头看窗外,远洋到九间堂不过十来分钟车程,她似乎已经能听到樊老大两口子在谭宗明那辆豪华奔驰里咂摸惊叹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已经那啥了 接下来要撒狗血了 千万坚持住啊啊啊啊 第43章 刺猬 谭宗明的家就在世纪公园西侧,浦东腹地寸土寸金的繁华地带,别墅区外是八车道的车水马龙,别墅区里却是绿树成荫,溪水淙淙,蝉鸣鸟叫,曲径通幽,百米之隔,宛若从人间来到仙境,而穿过花园小径走出来的汪曼春,一身宽松的原色亚麻衫裤,一条随意挽起的长辫,容色平静,意态悠闲,乍一看还真像是桃花源里的小仙女。 对于自己不请自来的行为,樊老大是有点心虚的,不过汪曼春似乎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略显冷淡地引他们进门,坐在她之前复习时待的小花厅。男佣把旅行包拎到专门的置物间,女佣送上手巾,清茶和点心,古董座钟在墙角滴答,满园翠竹环绕出盛夏里一方沁凉天地。 要到这个时候,樊老大两口子才彻底相信,他们那个苦逼穷命的妹子是真的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光这间花厅的地价,就得一百多万……” “墙上那些画肯定也不便宜……” “佣人穿的都是香云纱呢……” 两口子窃窃私语半天,把花厅内外参观了个够,才转回来对着汪曼春,笑嘻嘻地搓手,“小美啊,这个谭先生,对你不错啊……” “你们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看了一下午资料,头昏脑胀的,汪曼春不是很有心情应付他们。 “小美啊,你哥那个保安的工作不是做不成了嘛,在家也待了几个月了,就想找点事做。他想开个店,只要前期投入一点,以后赚了钱,不就不用老跟你要钱了嘛……” “什么店?” 樊老大抢先回答,“饭店!” “要多少钱?” “五十,不,一百万,对,一百万够了,够了,呵呵……” “做什么菜?” 樊老大语塞,樊大嫂接得快,“火锅!” “老北京涮羊肉?四川火锅?澳门豆捞?还是广式打边炉?什么地段?有合伙人吗?加盟还是自营?高端中端低端?有没有竞争对手?” 前五星级酒店见习经理一连串的问题把樊老大夫妻问得哑口无言。 “连个计划书都没有,不借。” “计划书……计划书,计划书好办,我们这就回去做,回去做……”樊老大连声答应,“小美你看我们来一趟上海也怪不容易的,你不如先把钱给我们,我们做好了计划书给你寄过来,也不耽误事儿,你看怎么样……” “没计划书,不借;有计划书,我也不借。我根本没钱。卖房子的钱是爸妈的生活费,给不了你。” “小美,我们知道你没钱,可谭先生有呀!谭先生的不就是你的?他那么有钱,一百万也就塞个牙缝,这屋子里随便扫扫都能扫出来……” “他的钱和我无关,我住在这里也要交伙食费。” 樊大嫂撇撇嘴表示不信。 “不信算了,反正我没钱。” 无论两人怎么软磨硬缠,汪曼春就是两个字,不借。渐渐地樊老大的脸色开始不好看了。樊大嫂眼见兄妹俩要闹崩,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看天色也不早了,你哥跑了一天也累了,这样好不好你让佣人给我们先安排个房间,我们洗漱洗漱,咱们晚上再好好商量……” 汪曼春简直要给他们气笑,“顺婶儿!”她去找谭宗明的老管家,“麻烦你叫老王带两个安保处的人过来。” 九间堂人高马大,训练有素的保安在司机老王的带领下,几乎是半架着樊老大两口子去了车站。老王拿出五百块钱,“这是樊小姐给的,你们愿意买票回南通也好,愿意找旅馆住也好,随便。” 然后和保安钻回车里,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晚上谭宗明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樊老大有没有找麻烦,“我听顺婶儿说他们走的时候,骂得不太好听?” 汪曼春并不在意,“放心吧,他们还指着我赚钱,再骂能难听到哪里去。” “一百万其实不算多,开个店自食其力也不错……” 汪曼春坐在桌边,看着正在吃夜宵的谭宗明,“你相信他们真能开店?一百万有去无回,再借就是两百万,三百万。你有钱,一千万都出得起,可他们有命花吗?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哪天把他一麻袋装了沉河都说不定。” “你的前提是有去无回,如果做好监管,你哥占不到便宜,别人也占不到他的便宜,这事儿就还有可为。” “太累。” “我派人帮你。” “不用。樊家是个无底洞,我不想你惹麻烦上身。” 谭宗明放下碗,“小美,我们已经准备结婚,我在处理家事,不是惹麻烦上身。” “你就当我自己不想惹麻烦行吗?” “小美,他们到底是你家人……” “谭宗明,你要当圣母玛利亚,要跟他们做一家人,那是你的自由,你愿意帮他们就去帮吧,别让我知道,也跟我无关。”汪曼春不想再争辩,说完便起身离开。 “小美!”谭宗明在桌边叫她,她置若未闻。 不是有意和他冷战,她只是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谭宗明口中的家人,是樊胜美的家人,不是她汪曼春的家人,管着房钱不让樊老大独吞,是她替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尽的最后一点孝道,为了樊家去跟谭宗明开口要钱,她自忖做不到。 而这些,都是无法跟谭宗明坦白的秘密。 这样一想,他好像也很无辜,樊家在他眼里算什么呢,种种操心费力,不过是想为心爱的女人分担一些压力,得到的,却是她如此冷漠不近人情的反应。 如果真的弃之不顾,樊老大只会变本加厉地压榨樊妈妈,虽然那并不是她汪曼春的母亲,可毕竟给过她一点发自肺腑的母女亲情。樊家太过破落,对谭宗明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临睡前,汪曼春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跑到书房去找谭宗明。 “对不起,刚才态度不好,我跟你道歉。” 谭宗明摸摸她的头,“我理解,摊上这么一对哥嫂,不是人人都能有好脾气。” 不,你不理解,你的“理解”只是一种无原则的偏心和保护。汪曼春的身上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矛盾,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自欺欺人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汪曼春有些惆怅地笑笑,坐到沙发上,双手交叠膝头,认真地看着他,“樊老大的事我想好了,我花点心思,帮他做一个详细规划,看到底需要多少钱,给你打借条,写我的名字,有我监督应该亏不到哪里去,他是没长性的人,过几年不想做了,再盘掉还你本息。” 谭宗明皱眉,“打什么借条,店挂在你名下,就当我送给你的。” “不,一定要打借条,万一樊老大真把店挥霍了,总不能让你买单。” “小美,你一定要跟我这么见外吗?” “这是我的原则。” 谭宗明走到她身边坐下,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定的戒指,你不愿意刻名字;我想安排双方父母见面,你说不想麻烦;我想帮你父母换个好点的房子,你拒绝了;你留的所有联系地址都还是欢乐颂,宁可三天两头去取信取账单也不肯改成九间堂;我问过你室友,她们说你把下个季度的房租也交了,还打算明年续约。现在你又跟我说原则,小美,为什么我总感觉自己只是个临时未婚夫,随时随地会被你下堂?” 她很想说你想太多了,没有的事。可她说不出来。他是一个聪明的,敏感的,成熟的,爱她的男人,太多藏在她心底的结,他看不到,却能清楚感觉它们的存在。 “对不起,谭宗明,可能是……我们进展有点快,我不太习惯。”汪曼春躲开他的注视,小声地解释。 可是这解释太苍白,他们的爱情水到渠成,允婚至今她没有一丝后悔或犹豫。 山河岁月,她已无法想象自己和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同行。 “不是不习惯,你是没有安全感。”谭宗明扶着她双肩逼她正视自己,“你不相信我,所以拼命把自己保护起来,你愿意给我承诺,可是不相信我的承诺。小美,我知道从小到大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害,可能看这个世界谁都不安全,这没关系,我不强求你做阳光少女,可我们俩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你的蜗牛壳再厚再硬,至少要对我例外放行。” 肩上传来他掌心源源的温度,催生她眼里的雾气。汪曼春觉得心里很疼,他能触及她战战兢兢不能释然的心情,却不知道隔开两个人的不是她的蜗牛壳。她没有壳,只有一个丑恶黑暗的秘密。她不是蜗牛,只是一只害怕伤害他的刺猬。她愿意追随他支持他和他同甘共苦海角天涯,却始终画地为牢,不敢让他靠得太近。 “好了,小美,我不逼你,我们慢慢来。”谭宗明揽过她,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你哥的事儿你决定就好,其他的我也尊重你决定,但你要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什么都要分彼此,日子会过得很累。小美,以后的事,试着尽量交给我,记住你不止是樊胜美,你还是我的谭太太。” 我不止是樊胜美,我还是你的谭太太,可我更是汪曼春,一个离你很近,也很远的汪曼春。 她在他肩头闭上眼睛,鼓起勇气说,“我会努力去学着适应两个人的生活,可是,谭宗明,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和你预期的不一样……” “小美,你的如果实在太多了。” “不,谭宗明,听我说完,如果有这么一天,你一定不能怀疑一件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深深地拥抱他,“谭宗明,我爱你,就算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樊胜美,不是你想要的那个谭太太,就算……就算……就算你发现一切统统都是假的,可是我爱你,这件事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flag不是?你就说是不是!是不是! 第44章 巴黎 樊老大最终还是拿到了一百万人民币的投资,然而钱并不在他手里,四位数以上的支出都必须经过汪曼春同意,钱款□□为据,实报实销。 樊老大能不能满意,谭宗明自然是不在乎的,他的日程表实在太满。九月初,他以远洋老总的身份参加随政府要员出访欧洲的商界代表团,而汪曼春一改留守作风和他同行。只是他十天里要跑四个国家,她却在第一站就歇了脚,待在巴黎等他回来。 谭宗明想给她留几个随从,汪曼春坚决不要,鉴于她语言无碍,身手矫健,行事干练胜过男人,谭宗明也就随她去了。离开巴黎的当天,他先陪汪曼春从市中心搬到凡尔赛的酒店,然后再回驻地和代表团会合。站在阿华尔道夫酒店的阳台上,望着特里亚农宫精致如刺绣一般的花园,他好像明白过来什么。 “这里离巴黎高商只有不到二十公里。” 汪曼春淡淡一笑,“是,你爷爷在这里待了十年。” 上一世的她,是为了有一天能追到法国和明楼双宿双飞,才苦练出一口流利的法语,可终其一生她也没机会踏上欧洲大陆一步。 反倒是在半个多世纪之后,以谭宗明未婚妻的身份,来到了这个对明楼有非凡意义的国家。 民国十八年,二十三岁的明楼带着明镜暴打后尚未痊愈的伤痕独自来到巴黎,最初的两年,他们还能悄悄地鸿雁传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跨越万里的书信越来越少,越来越短,终于有一天,她不得不承认,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下笔无言的境地。 那时她已是日本军校的优秀学员,而他正准备掩盖□□党员的身份加入蓝衣社,明诚刚刚到巴黎读书,明台还是个没过变声期的细骨伶仃的少年。 汪曼春走在巴黎高商的校道上,道旁百年的悬铃木阻隔了九月的阳光,只在草坪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当年的明楼,是不是也走过这条宽阔却幽深的林荫路,在哪一棵参天大树下和法国同学大声争辩,在哪一条湖边长凳上闭眼休息,在哪一座山坡上夜归惊了山雀,又是在哪一间隐秘的办公室里,宣誓加入了令他追随一生并献出生命的组织,从此与她山高水长,萧郎路远。 红黄黑白各种肤色的学生和她擦肩而过,吊带装,牛仔裤,无处不在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古老的校园早已换了风景,苍木平湖,留不住那个年代渐渐远去的脚步。 唯有凡尔赛宫金色的殿顶,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划出亘古不变的轮廓线。 她还记得明楼到法国后给她写来的第一封信,以多么激动的语调向她描绘了凡尔赛宫的富丽堂皇,他说他从未见过如此优雅精美的花园,将来他一定要带她来,一起走一次花园里的迷宫,喂一次湖中游弋的天鹅,摸一摸庭院里的大理石雕像,在镜厅的巨幅油画下和她共舞一支小步舞曲。 整整八十七年后的今天,汪曼春走完了凡尔赛花园里的迷宫,在湖边陪天鹅坐了一下午,摸过了庭院里的大理石像,一个人穿过金碧辉煌的镜厅,听自己的脚步在细木雕花的地板上回响。 谭宗明从德国打电话给她,“凡尔赛宫好玩吗?” “好玩,可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玩。”她诚实地回答,“如果你在就好了。” 明楼给她营造了一幅美不胜收的图景,却终究不过是年轻恋人一厢情愿的梦境。 独自漫步凡尔赛宫,她忽然很想念谭宗明,想念码市镇上劈啪作响的鞭炮,想念张北草原随风狂转的风车,想念他们跑过君悦酒店长廊时放肆的脚步,还有九间堂谭宅里,他拥她入睡的每一个夜晚。 因为从不属于她,明楼曾是她志在必得的信念;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比得不到更可怕的,是会失去。 谭宗明回来前的那几天,她都没有出门,拿出万里迢迢从中国带来的CATTI资料,认真复习。 “你要不要这么积极?”谭宗明笑她,“你居然在法国最有名的旅游胜地当酒店宅女。” “这里空气好,复习效率高。”汪曼春振振有词。 可宝贝未婚妻哪儿也不去一直在原地等他,谭宗明自己心疼了,正式行程一结束,他就推掉所有饭局和活动,连夜赶回法国,直奔阿华尔道夫酒店。 “在看什么?”他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问。 “午夜巴黎。” “原来在偷懒。” “复习一天了,要休息。一起看,很有名的片子。”她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两个人一起对着床对面的液晶显示屏。谭宗明努力地看了几眼,还没明白剧情,便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这几天行程太赶,他还要抽空去远洋驻这几个国家的办公室巡察,着实累惨了。 “你直接告诉我讲什么的吧。” “讲一个美国作家,穿越到20年代的巴黎,遇见了很多当时的名人,还有一个让他动心的姑娘。” “哦,穿越。” “他白天活在现实,晚上就穿越到他心目中那个美好年代,可在那个年代,他发现他所仰慕的人,都在仰慕更早的年代。那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黄金时代,他就陷入了现实和梦想的困扰之中。” “嗯,困扰。” “最后他选择告别那个美好年代,回到现实,但留在巴黎,和他在巴黎遇到的一个女孩儿在一起了。” “嗯,回到现实。” 谭宗明半倚着大抱枕,闭着眼睛,估计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汪曼春小心拿走他手里的遥控器,慢慢地伏到他胸前,伸臂环住他的腰。他没有睁眼,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胳膊,仿佛在哄睡新生的婴儿。 电影里的男女主角还在絮絮地念着对白,卧室里灯光昏暗,窗外飘进栗子树和紫罗兰的花香,凡尔赛的奢华被夜色掩尽,岁月在这一刻变得悠远绵长。 “谭宗明。”她轻轻地说,“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现在。” 拍着她的手停了下来,他靠在床头,已经睡着。 谭宗明原打算和她在法国多待两天,好好休息一下再回去,没想到接了一个上海打来的电话之后,他选择立刻回国。 “别紧张,有个项目合作方资金链出了问题,马上要提交证监会审批了,我得回去救火。” 汪曼春本想和他一起走,偏偏身体开始不舒服,不明原因地发着低烧,人也没有力气。谭宗明担心她撑不住十几个小时长途飞行,坚持让她留在凡尔赛,由一群随从陪着先做检查,等康复了再走。 不过相聚短短一晚,两个人又要分开。汪曼春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汪曼春,两个人在客房玄关处长长拥吻,缠绵悱恻仿佛这一去会十年八年不见似的。 “好了,我真要走了,赶不上飞机了。”谭宗明有些无奈地把她从自己怀里扳开,又补偿似的亲了亲她低垂的眼眸,“你安心待着别急着回国,我处理完了过来接你。” 汪曼春无声地点头。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自己会这样粘人,看着他提着行李远去,本来就不规律的心跳像缺了一角的礁石,摇摆不定,随时会跌入湍急的海流。 凌晨收到谭宗明的微信,“已抵沪,平安勿念。” 第二天清晨,二十二楼微信群里曲筱绡叫唤,“樊姐回来啦?” 她回,“没,还在法国。” 一小时后,北京时间下午两点,曲筱绡发给她一张手机偷拍的照片,附言,“浦东四季酒店停车场。” 画面因为距离而有点模糊,可传达的信息很到位:一辆黑色奥迪R8,没有司机,没有助理,谭宗明打开副驾车门,晴山璃子正在上车。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前几天看到蒋欣的最新写真,终于让我找到一点wuli汪处的感觉 参见我微博(新浪微博雪梨无香)最新一条微博…… 第45章 意外 汪曼春立刻给曲筱绡打电话,“你什么意思?” 曲筱绡满满的小白无辜,“杜岩有个影迷见面会在四季酒店,璃子帮我搞了张票,我就去啦,她还问小樊姐要不要来,我说你好像在法国,她就说咦,怎么谭大哥先回来了。我再问,她就不肯说啦。结果你真的在法国!我觉得很奇怪,她好像特别关注谭总,我就没去那个什么影迷见面会,偷偷跟着璃子出来。这下可好,她居然跟你们家谭老板单独约会!两个人偷偷摸摸进包厢,门一关什么都看不到,我可是蹲了整整一顿饭时间,才在停车场拍到他俩,樊美眉你绝不能轻饶了谭总,你们订婚才多久?这也太过分了……” 因为业务上的突发事件提前回国,早晨七点搭飞机到上海,中午一点却去跟晴山璃子吃饭,那什么“突发事件”,根本就是扯淡吧?! 汪曼春打电话给安迪,“你今天见到谭宗明了吗?” 安迪一头雾水,“老谭不是跟你在法国?” “他没联系你?没说有个项目资金链断了?” “没有,怎么回事?我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汪曼春放下电话,心头渐起一股寒意。 璃子是很年轻很漂亮,但在她印象里,从张北回来以后,谭宗明就再没在她面前提过这个姑娘。他是情史风流,可一个加强排的前任,也没有谁跳出来说过谭老板脚踩两只船。何况他已有婚约在身,再跟其他女人牵扯不清,那就不是风流轶事,而是外遇丑闻,谭宗明又不傻,就算要偷吃,也不会在上海,到处都是眼线的家门口。 惟其如此,汪曼春就更加不安,她不怕谭宗明不老实,她只怕谭宗明隐瞒了更糟糕的事实。 正准备给谭宗明打电话,汪曼春的手机突然响了,竟然是远在南通的樊老大。 “小美小美,饭店的地址我选好啦,就在五洲国际!两百多平,带装修,特别宽敞!你快给我支五万,我赶着去交定金……” “我还在法国,等我回去再说。” “你在法国?你没回来啊?” 怎么人人都以为她回来了?“怎么,难道谭宗明找你了?” “呃对……” 汪曼春心中一沉,“他真找你了?” “对啊,要不我怎么以为你回来了呢。他就是问家里有没有你以前的手书,日记书信啊什么的,那当然是没有啦,有也得说没有啊,小美啊你不是说你的底细他都清楚吗,那还调查个屁啊?你惹他生气啦?哎我说小美你可不能得罪谭先生……” 樊老大还在电话里叨叨谭宗明是樊家千年不遇的财神爷千万不能放走,汪曼春已经独自陷入更深的疑虑。谭宗明早就调查过她,也早就放弃追问她和汪曼春的关系,现在又为什么突然回来翻旧账?难道他有什么新的发现? 第四个电话是汪曼春打给璃子的,小姑娘被汪曼春单刀直入的语气问得很惊慌,“谭大哥说不要告诉你……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那个,谭先生在香港拍出去的那幅字,我爸爸一看就说很眼熟,七十六号的资料里也有一幅汉隶,是明楼先生代表南京政府送给特高课的,就是你写的‘山河永固’,只有上联,没有下联,我爸爸说,从内容到字体到落款,简直一模一样……” 汪曼春握着电话,扶着床头柜慢慢坐下来,最后跪坐在华丽的长绒毛地毯上。 那一本张迁碑的明拓杭州翻刻版,是明楼送给她的礼物,那一笔磅礴厚重的汉隶,是明楼手把着手,一笔一划教她的。 怎么能不像,在君悦大宴会厅落笔的第一秒,她眼前书案上,就只有当年汪芙蕖书房里,明楼一气呵成示范给她的那一幅。 怎么能不像,明楼写给她的每一封情书,都被她存在闺房最隐秘的暗层,回给明楼的信,她能把他的笔迹仿得以假乱真。 璃子说,这事还是晴山俊一和谭宗明闲聊时无意中提起来的,本以为谭宗明是明楼之孙,樊胜美是他未婚妻,有意效仿先人并不奇怪,没想到谭宗明忽然问他在日本还能不能收集到更多明楼和汪曼春的手稿。自谭汪两人正式公开以后,晴山俊一为了避嫌再没和汪曼春联系过,难怪她根本想不到,在她和谭宗明双宿双飞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开始了笔迹对照的工作。前天璃子从东京探亲返沪,晴山俊一便托她把好不容易从档案馆里借出来的原稿带回上海交给谭宗明。 “原本我哥哥下周到上海出差,是要自己带的,结果他临时取消了行程,我又刚好要回上海,就帮他带了。谭大哥听说我已经到了上海,直接从法国飞回来了。我以为小樊姐你会跟他一起的,他说不要告诉你,我还当他是有什么惊喜要给你……小樊姐你别多想啊,我跟谭大哥没有什么的……” 汪曼春对着空寂的酒店房间扯出一抹笑,“没多想,放心吧,我知道。” 是的,她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谭宗明接受了她扑朔迷离的身份,却放不下心底那一线疑问。工作报告,借条收据,水电账单,快递单据,只要有心,他完全可以收集到樊胜美过去的字迹,而对于枕边人的汪曼春,这项工作就更容易。当他拿着这两套笔迹去比对七十六号的旧资料,他会看到一个怎样细思恐极的结果? 他的未婚妻,一笔字像明楼,像汪曼春,就是不像樊胜美。 或许给樊老大打电话,也是为了证明一件事,她的笔迹既不像在上海的樊胜美,也不像南通时的樊胜美。他认识的那个樊胜美,根本就不是樊胜美。 汪曼春在长绒地毯上坐了很久,一直到腿脚全麻,才以颤抖的手去拨谭宗明的号码。其实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她说什么都会像个疯子,或者负隅顽抗试图狡辩的贼子,可是她不能不去找他,在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希望他能和自己面对面。 至少他能看着自己的眼睛,知道她并不是在玩弄他的感情。 谭宗明并没有接电话。确切地说,他直接掐断了电话,然后发过来一条微信,“在开会。” 然后就是关机了。 汪曼春脸上浮出一线冰凉的笑意,平时的他会写,乖,在开会,开完去找你,他从不关机,遇到无聊的会还会偷偷给她发微信。可现在,他连多写几个字的薄薄温情都顾不上了。 她还能等到他开完会来找自己的那一刻吗? 当天下午,汪曼春没有通知在凡尔赛的任何人,自己提前踏上了回上海的飞机。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她一直非常难受,头晕,恶心,曾经坐战斗机都毫无不适的她,这一路吐了三回。她甚至不敢摸自己的脉搏,怕跳得太快会吓到自己,也不敢闭眼,一闭眼就全是明楼明台向自己开枪的画面。九间堂的悠闲生活让她快忘了自己曾是七十六号的刽子手,谭宗明的宠爱让她以为自己真是那个老天眷顾的樊胜美。璃子的一席话又将她打回原形,她的前生真真切切地存在过,记忆只会尘封,不会消失,一不小心踩进禁区,泥沙俱下,沉渣泛起。 飞机在席卷整个华东地区的暴雨中艰难降落,一开机便涌入许多个未接来电提示,有樊老大的,有谭宗明的,最后一个是谭宗明的心腹小助理。他还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樊姐,出关后请联系老王,他会在到达大厅接您直接去华山医院急诊科,谭总车祸受伤,现在抢救中。 汪曼春扶住身边的不锈钢栏杆,才勉强撑住自己没绊倒在地。从他离开凡尔赛开始,那种越来越浓烈的不祥预感,原来都是真的,所有直觉化作身体的不适折磨了她三十多个小时,现在终于在靴子落地的瞬间全部消失。好吧,来吧,看看到底有什么在等着我,汪曼春闭上眼睛使劲揉了揉脸,拖着行李向前方的海关大厅快步奔去。 清晨的华山医院ICU病房外,长长走廊坐了一排人,有安迪,有其他几个远洋高层,有谭宗明的助理,而樊老大赫然也位列其中。第一时间获知风声的几家媒体则被拦在病房大楼外面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颅内血肿,轻度脑震荡,以及左膝关节髌骨粉碎性骨折。现在还没有醒,医生说目前观察没有生命危险,你别担心。”安迪温言安慰,“老谭年轻时喜欢飙车,但这几年收敛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冒着台风往外跑,沈海高速上开到两百公里,护栏撞碎了五六米长的一截,能活下来算他命大。你劝劝他,以后别这么玩命了,趁他躺着动不了,把他收集的那一堆跑车该卖都卖掉。” 安迪故作轻松的语调没起到作用,汪曼春听了只觉得心里更难受。她转向蔫头耷脑缩在一边的樊老大,“你怎么过来了?” “我……谭先生,谭先生是来南通找我的,我等他到大半夜没来,给他打电话,是助理接的,说,说出车祸了,我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就赶紧过来看看……” 汪曼春知道他的心思,谭宗明是樊家财神爷,又是在去南通路上出的事,樊老大估计已经恐惧惊慌到极点。她拎着他胳膊拽他起来,一路拖到走廊另一头,低声问他,“谭宗明去南通干什么?” 樊老大紧张得都快哭了,“我,我……” 汪曼春把他摁到墙上,“少废话,快说!” “我那个门面抢的人多,再不交订金就抢不着了……你又在法国……我就想你不签谭先生签也是一样……我就给他打电话,他说这件事你全权负责,他不插手……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就想要不把他骗,呃不,请他过来南通……他人都到地方了总该签了吧……说不定我还能多要点……我怎么说也是他大舅子呢……你不给我面子他总得给我面子吧……” 汪曼春怒极而笑,“你凭什么骗他来?你叫他来他就来?!” “我……我……我跟他说我发现了一本你以前的日记……” “日记?!” “他不是想看你的手稿吗……咱家柴火间里扔了好多你以前的日记,我就随便挑了本……我跟他说我也看不懂你写的什么,还是他亲自过来看看比较好……他就说马上过来,其实都这么晚了还赶上台风登陆,明天来也行……他就坚持要来……我真不知道他为啥那么急,真的……我没让他冒雨连夜过来,这事不赖我,是他自己超速……” 稀里糊涂的樊老大,坑蒙拐骗都那么不高明的樊老大,偏偏误打误撞击中了谭宗明的死穴。随手拈来的借口,即使从里到外都透着拙劣的虚假,谭宗明也不能不抓着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只为一个他执意想要的真相。 他为什么这么傻…… 汪曼春只觉得一股浊气横在胸口无法释出,愤怒、后怕和伤心交织蔓延,不停冲撞她苦苦维持的理智的底线。樊老大的脸在她眼前扭曲晃荡,突然她一记重拳砸在他脸颊,膝盖也狠狠顶上他的肚子。 “啊——”樊老大一声惨叫,惊动了走廊里的所有人。 “我让你骗人!我让你骗人!我让你骗人!”汪曼春对着滑倒在地的樊老大一阵拳打脚踢,安迪立刻率众冲上来拉开她,可短短数秒暴风骤雨式的袭击已把樊老大整得面目全非,奄奄一息,汪曼春犹自在助理等人的拦阻下带着哭腔叫骂,“你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骗他!”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激动。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声声控诉骂的到底是樊老大,还是她自己。 走廊里喧哗未止,护士匆匆跑过来,“别闹了,病人醒了!哪位是家属,可以探视了!” 汪曼春一呆,安迪忙推推她。她顾不上整理散乱的衣裳头发,一把拉住护士的胳膊,迈着机械的步伐跌跌撞撞跟上去。 米黄和湖水绿装饰的房间里,她心爱的男人静静躺在床被之间,头上包着绷带,手上吊着点滴,受伤的左腿用金属架支着,双眸合起,长睫微垂。青青的胡茬令他看起来有些落拓,颊边几道伤痕还泛着紫黑的血色。 就算早就做过心理准备,汪曼春还是觉得心尖儿一拧一拧的疼。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真相,为什么就不能当我是樊胜美,两个人傻傻地快活地过一生。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老天要给我报应,却真的落在你身上。 傻瓜。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侧身坐在床边,伸到被褥下握住他的手,“谭宗明。”她轻声叫他的名字,指尖在他手心和手背温柔地摩挲。 终于他朝她偏过脸,慢慢睁开眼睛。那目光清澈明净,带着一如从前的怜惜与温情,还有一些她似曾相识,但又已经很久不曾见过的疏离。 第一次见他,也是在医院,她在他眼中看到过同样的锋芒,那一刻,他像极了明楼。 “曼春?”他微微启唇,不太确定地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这么肥,全是为了最后一句啊亲! 第46章 归来 曼春两个字,宛如咒语将她定在原地,变成一座突兀的雕像。 “曼春?是你吗?” 她勉强活动僵硬的手指,从他被单下一点一点缩回来,连带着人也向后退去。谭宗明以目光紧锁她,“曼春你别躲,我知道是你。是不是我的样子也变了?你的也变了,可我认得出来,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来。” “我是樊胜美。”她压住狂乱心跳强作镇定,“谭宗明,你糊涂了吗,我是小美。” “樊胜美?小美?”他蹙起双眉,“谭宗明又是谁?” 汪曼春心头大骇,四肢全变得冰凉。她狠掐自己掌心,好容易保持住平静,重新握住他的手,颤声说道,“谭宗明,你不要吓我,我是小美,你出了车祸,现在没事了,很快会好起来,不会耽误年底的婚礼,你想起来了吗?” 谭宗明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极大的迷惘,挣扎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我早该想到的,你比我早死了九年……我们不是一起过来的。你在这里多久了?谭宗明是你未婚夫?”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虚弱下去,似乎耗费了太多的力气。 汪曼春呆呆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只剩一句反反复复的呓语,“谭宗明,你不要骗我,谭宗明,不要骗我……” 病床上男人的目光渐渐凌厉,“汪曼春,你不要骗自己。” 即便他浑身是伤插满仪器根本动不了,那眉宇间散发出的威压仍让她透不过气。汪曼春甩开他的手起身后退,“不,谭宗明,你给我滚出来,不要开玩笑了谭宗明,你给我出来!” “汪曼春!”明楼厉声喝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死了,我死了,你又活了,我也活了,但我们的年代没有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在害怕什么?谭宗明是谁?告诉我!” 汪曼春紧咬双唇,几乎要将嘴角咬破。 “曼春,你不说,我也能从别的途径得到我想知道的,但我希望,是你来告诉我。” 多么熟悉的语气,冷静,理智,温和,却有着不动声色的强硬。泪水从她眼眶泫然扑出,“从你死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十七年了,日本人走了,国民党去台湾了,全中国哪里都不打仗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我是被你打死的,我还能看到你在我尸体跟前站了很久,可我后来醒了,醒了就变成现在的樊胜美,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谭宗明,谭宗明是你的孙子,谭正的儿子,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你现在在他的身体里……” 说到最后,汪曼春掩住嘴,泣不成声。 “你和他订婚了,年底要结婚?” “嗯……” “他知道你的身份?” 汪曼春摇头。 “你知道他的身份?” 汪曼春点头。 “你明知道他是我的孙子,仍然要嫁给他?!你打算就这样瞒着他一辈子?!” 汪曼春扑回病床跪坐在他床前的地上,“对不起师哥……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她没有任何其他的辩白,她甚至连我不是故意的都说不出口。她明白一切,清楚知道自己和谭宗明隔着无限鸿沟的距离,可她还是刻意地执拗地迈出了这万劫不复的一步,她以为像鸵鸟一样骗过自己就可以,怎么可能想到有一天,还要承受明楼暴怒的质疑。 明楼重新闭上眼睛,长睫剧烈地颤动,“汪曼春,你疯了。” “是,我疯了,从你去法国那天开始我就疯了,我的世界都疯了,我疯了才会重生在这里,我疯了才会嫁给谭宗明,那又怎么样?!你是不是想打死我第二次?!” “出去。” “师哥……” “出去!” 这是她熟悉的明楼,这是她畏惧的明楼,这是她曾经挚爱,而今完全无法面对的明楼。 她拖着近乎麻木的双腿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出病房,再也看不见明楼的时候,突然拔足狂奔,一直跑到走廊尽头的露台,靠着栏杆大口大口地干呕。 “小樊!小樊!”安迪追上来扶住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汪曼春摇头,眼泪混合着呕出的酸水一起滴在地上。 “小樊,你是不是……怀孕了?”安迪小声而迟疑地问,可不等汪曼春回答她又低叫起来,“天哪,这是什么?……” 汪曼春吐出的酸水里,有几丝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是急火攻心而呕血的典型症状。 “小樊你千万别着急,老谭他没事的,医生都说了只要醒了就没危险了,好好养着就行,你干嘛这么为难自己……” 汪曼春抬起朦胧泪眼望着一无所知的安迪,她该怎么告诉她,安迪,老谭已经不见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并不是你熟悉的那个老谭。真正的谭宗明不知所踪,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已离她而去。 原来的那个樊胜美再也没有出现,属于谭宗明的灵魂是不是也已经永远沉寂。 抓着安迪胳膊的手渐渐脱力,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安迪焦急地叫她的名字,可她已经听不见了,嘴里又是一股咸腥,汪曼春终于失去了知觉。 她被就近送进了华山医院综合内科。医生诊断为胃溃疡引发的消化道出血,包括之前的低烧,恶心,乏力,都是胃粘膜损伤的结果,原本并不严重的疾病因为过度劳累和情绪失调而加重许多,除了必要的药物,医生还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强制她卧床休息。 当她终于从沉沉昏睡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离谭宗明的车祸过去了将近三十个小时。台风过境,倾盆大雨转成小雨,淅淅沥沥笼罩着整个上海。 汪曼春胡乱整理了一下仪容,顾不上喝水吃饭就直奔楼上的ICU单元,可到了那才得知“谭宗明”已转回普通VIP房。她又辗转找过去,推门只见远洋几个高层神色各异地出来,后面护士不耐烦地斥责,“病人需要清静!哪有刚动完手术就催人干活的!” 汪曼春越过高管和护士打过招呼,然后满怀着希望望向“谭宗明”的脸庞。 一双寒潭秋水般的眼睛,正以平静克制的态度反过来打量着她,复杂而含蓄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脸,打碎她私心里卑微又可耻的愿望。 她多么希望一觉醒来,他还是那个毫不掩饰眼里宠溺,笑着招手让她过去亲一亲抱一抱的谭宗明。一切甜蜜都如原样,而明楼只是一个醒了就会消散的幻象。 老天终究不肯当这是个玩笑,昨天的噩梦并没有过去。 明楼仔细瞧了瞧她的脸,问她,“那个叫安迪的女士说你有点不舒服,没事吧?” 安迪怕他担心,隐瞒了她严重胃出血的事实。汪曼春一语带过,“没事了,你呢?” “头部没有大碍,就是左膝盖需要时间恢复。”他停了会儿又说,“谭宗明的工作我不了解,再有人来找,你帮我挡了。” “我知道,有事安迪会处理。其他的……我慢慢说给你听,你也是搞经济的,万变不离其宗,很快就能上手。” “谢谢。” 窗外雨丝细密,台风吹落的缅栀子花瓣在水洼里打着旋儿漂远,窗内的两个人明明都藏着千言万语,这一刻却陷入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来送饭的顺婶儿打破了沉寂。顺婶儿识趣,盛好粥就退出去了。汪曼春端起炖得开花的参苓猪骨粥到明楼面前,“你手挂着点滴不方便,我喂你吧。” “嗯。” 明长官到哪架子都那么大,那一声嗯太有他当年的风范。汪曼春笑了笑,低头先帮他把姜丝摘掉,“我还记得你以前最讨厌吃姜,不知道过了九年,口味变没变。” “曼春,不要试探我。” 汪曼春手一抖,差点把碗打翻。 “试探我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没忘。” 那一年汪芙蕖办的经济司舞会,她派出假作戴笠下属的小喽啰,还没近明楼的身,就被他一枚镜片取了性命。那时明楼也是这样,冷眼看她玩着拙劣的把戏,高高在上,带着点讥讽,漠然,乃至冷酷。就是这个男人,吝啬地给予她一丝半点温柔,都能成为她回味很久的幸福。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两颗冰与火一般的心。 “明楼,我不是试探你。”她一圈圈搅着骨瓷小碗里热气腾腾的参苓粥,“我只是太想知道,谭宗明到底去了哪里。” 明楼沉默不语。 “他是你的孙子,你就一点都不关心他的死活?!” “我不认识他。” 汪曼春心痛得几乎端不住碗,“你的亲孙子,你一句不认识就轻飘飘带过了?!你问过王氏吗?你问过谭正吗?你不想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吗?你除了你的组织,除了明镜明诚和明台,你还关心过谁?!” “还有你,曼春。”他静静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啥也不说了,已经快编不下去的作者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第47章 活该 汪曼春的眼泪刷地掉下来,一颗颗都掉在粥碗里。 其实她知道,如果明楼对她毫无感情,像她这样了解明家胜过任何一个外人的危险人物,早就被明楼除掉。明楼劝过她,对她寄予过希望,是她走得太远,他背负的又太沉太多,无论怎么努力也追不上。 “师哥,没用了,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她放下碗,指背抹掉不停流下的泪滴,“我不恨你了,一点都不恨你,你利用我,杀我,你大义灭亲,都是为了你的正道,我理解,我现在什么都理解了。可是……”她凄凉地笑笑,“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冷血,也没办法接受你的冷血,在你面前,我很心寒,很害怕……” “我们走到这个地步,你以为我就不心寒,不害怕吗?!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汪曼春,我们现在能怎么办?!” 突然暴喝的男人眼里放出困兽般的厉芒,声音沙哑撕裂,浸透了痛苦与绝望,像成百上千的碎片划过她的心房。可是她不觉得痛了,在明楼面前,她已经不会痛了。 流着泪倔强望着他的姑娘,再也不是七十六年前的汪曼春。 一阵手机铃声在死寂的病房中响起。汪曼春擦擦眼泪,走到窗边去接电话。 “樊小姐,我是Pronovias的Cathy,Moreau先生下周二会来上海,我们将为您安排两小时时间和他确认设计细节,不知道您下周什么时候方便……” “谢谢,但是不用了,请代我向Moreau先生说抱歉,请把我的订单全部撤销吧。” “樊小姐……”对方极为惊讶,“樊小姐是打算更换其他的品牌吗?” “不是。婚礼取消了,我不需要,不需要婚纱了……”汪曼春已经快说不下去,只能匆忙和她道歉,不等Cathy回应就挂上电话。 “为什么取消婚礼?” 汪曼春转身,声音有些凄厉,“新郎不在了,婚礼还有什么意义?” 明楼垂下眼眸,过了良久,低声说道,“曼春,你当他在,他就在。” “明楼!”汪曼春震惊了。 “也许我们恩怨纠缠这么多年,这是我们应该回到的原点。” “你闭嘴!” 明楼抬起头,“这不就是你最想要的吗?!你付出那么多代价到最后连命都送掉,不就是为了做我明楼的太太吗?!” 汪曼春缓缓地摇头,缓缓地走向他,“师哥,那个一心要做明太太的汪曼春,已经死了。” 可她现在一心想要嫁的那个人,也死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孤家寡人的那一段人生,灰暗,迷茫,不知前路在何方。 “其实我应该恭喜你,我重生成樊胜美,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你重生成谭宗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哀伤地笑着,“你要珍惜你的运气,要好好守成,好好创业,不要辜负他二十年的辛苦经营。” “曼春……”明楼抓住她落在床边的手。 “谭宗明留下的一切都归你了,只有一个例外,但是不要紧,你会有更好的。”她把手从他手里轻轻挣脱出来,“明楼,祝你心想事成。” “你去哪?!” “我不知道。我想去找他。” “你怎么可能找得到他?” “重生以后,我拼命找你,你回来了;现在我拼命找他,也许他就能回来呢。”汪曼春说着说着只觉得心口一阵撕裂似的疼痛。寻找明楼最后时光的旅程,她有谭宗明陪着;现在要找的人是谭宗明,又有谁来陪着她。 “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想听。” “汪曼春你给我站住!” “我不叫汪曼春!” “樊胜美!” 曾经怎么听怎么别扭,要刻意适应才能接受的名字,终于系上了一种别样的牵念。她忽然非常恐慌,这也许是这个声音最后一次叫她樊胜美了。 这个声音还乱七八糟地叫过她樊总,樊经理,小美,还有姑奶奶以及谭太太,但是她再也听不到了。 她转过身,明楼倾身向她,眸中万千情绪交织错落,而她不知道那挣扎着呼之欲出的究竟是什么,她只看到他眼角一点泛红,眼中闪着莹光,这一刻又极像二十四层天台上,那个被雨浇得透湿仍要紧紧拥抱她的谭宗明。 心口的疼痛猛然加剧,猝不及防涌上喉间,化作一阵咸腥,汪曼春来不及冲出门,一口带着血丝的酸水又吐了出来。 “小美!” 明楼的声音陡然尖厉,他扯掉输液针头,捞起床头备用的双拐,跌跌撞撞下床要去扶她。可完全不能动弹的左腿毕竟拖累了他,刚落地他便失去重心,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 “小美!”他还在挣扎着试图爬起来,狼狈不堪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要心碎。 可汪曼春没有动,她只是木僵地瞅着面前这个男人,“你,你叫我什么……” “明楼”向她艰难地伸手,“小美你过来,让我看看你。安迪骗我,她说你没事……” “安迪骗你?!”汪曼春完全忘了嘴边犹带血迹的自己看起来有多狰狞,“谭宗明,你还有脸说安迪骗你?!” 谭宗明以手撑地坐在地上,神色复杂难辨,“对不起,是我骗了你们。” “明楼呢?!” “没有明楼,从头到尾都是我。” “不,不可能!”汪曼春尖叫起来。她根本不相信世上还有人能把明楼的眼神表情语气动作模仿得如此逼真,就算是流着明楼血脉的谭宗明也不能。她太熟悉太了解明楼,一句话一个字,甚至只要一个对视,她都能找到属于他的证据。 而只要有一丝一毫明楼来过的可能,她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真的还是谭宗明。 “明楼呢?!你告诉我明楼呢!”她扑到他跟前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直到手腕被谭宗明一把抓起,“我不是明楼让你很失望吗?!” “啪!” 汪曼春全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这一巴掌,拍到了谭宗明脸上。 和这一巴掌相比,上一次的掌掴简直温柔得像抚摸。 谭宗明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了,她还不觉得解气。扬手的一刻,她真的恨极了面前的男人。 他永远也无法想象这二十四小时她经历的痛苦,绝望,恐惧,挣扎。几乎崩溃的情绪,还要在所谓的明楼面前苦苦维持冷静与理智。一次次的呕血,她用血泪斑斑的身体支撑快要坍塌殆尽的灵魂,而所有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 他居然还问她,他不是明楼她是不是很失望。 “你和你爷爷一样,都!该!去!死!” 被闻声赶来的护士架走之前,她声嘶力竭地叫骂,像个真正的疯子。 很快,沪上的财经媒体都报道了谭宗明车祸重伤的消息。而八卦论坛则说他的未婚妻不但没有贴身照顾趁机秀恩爱,还一度大闹病房,甚至连谭老板的祖父一起骂了进去,用词之毒辣完全不是普通情侣分手的态势。狗仔接触不到谭宗明,就去挖樊胜美,可她搬出九间堂后就从众人视线中彻底消失,谭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就连二十二楼的姑娘们都不知道她们的樊美眉到底去了哪里。 汪曼春离开了上海。 这城市承载了她两世悲欢,再待下去,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跳进黄浦江。 趁谭宗明还在医院关禁闭,她退了欢乐颂的房子,带着小小行李箱来到苏州剪金桥,租了一间老宅次落二楼的屋子,一个人悄悄住下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每日一半的时间复习,一半的时间工作,闲暇时就坐在干将河边看细雨断桥,日升月落。上海滩的烟花成了昨日的风景,她好后悔当初重生时没有当机立断逃离那座城市,非要留下来尝遍魔都的酸甜苦辣,非要碰上那个恩怨纠缠了三代的冤家。 谭宗明给她打出第一个电话开始,她就把他拉进了黑名单,删了微信好友,甚至改用苏州的手机号重新申请了微信,在二十二楼群里勒令姑娘们不许提谭宗明更不许替他说半句话,否则绝交没商量。 安迪是个理智的人,不了解内情时绝不插手旁人事;邱莹莹和关雎尔则无条件站在她这边;只有曲筱绡不止一次在群里上窜下跳,“樊美眉,我牺牲太大了,你知道某人开了多高价码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吗?你快补偿我,不然我就要投敌了!” 对这只小妖精,汪曼春向来一笑置之。谭宗明能找到崔有志,能找到崔孺镜,找她汪曼春绝对不是难事。她甚至觉得自己早就被他的眼线所监视,那又如何呢,她已经清楚表态,不见面,不联系,不听任何解释,你不逼我我还能过安生日子,你逼我我只能再次逃离,去更偏僻的地方,依旧不接受你。 安迪曾冒着被绝交的风险问她,为什么不给老谭一个解释的机会。汪曼春想了很久,回答,“一看到,不,一想到他的脸我就想吐。” 安迪目瞪口呆,谭宗明那张天生霸总脸,商场上恨他入骨的竞争对手都没说过这么违心的话。 其实不是夸张。明楼的计谋与伪装是她上辈子的噩梦,到今天她都心有余悸,而谭宗明成功继承了他的外表和全部演技,再一次把她骗得鲜血淋漓。她不想也不敢听他解释,就像明楼一样,他的每句话她都判断不了真假,他以明楼的方式叫她的那一声曼春,让她至今回想起来,都有呕血的冲动。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解释。 相比在暗处的汪曼春,在明处的谭宗明倒是有很多公开的信息。他的左膝本就有陈年旧伤,这次车祸雪上加霜,医生说不好好治疗就等着落下终身残疾。谭宗明连家都没回,直接被打包从华山医院送上了去美国的飞机。以前三天两头上媒体的他,整个九月只露了一次面,那是远洋收购一家美国院线的签约仪式。谭老板坐着轮椅出席,行动虽然不便,气质依然稳健干练,分明还是汪曼春熟悉的那个,宠辱不惊笑看风云的谭宗明。 只是本来就棱角分明的脸庞,似乎又瘦削了一些。 汪曼春从房东阿婆看电视的沙发上起身上楼,心里默念,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一点儿也不。 他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章同志们的热情评论搞得我发这一章都有点战战兢兢的了 已和我谭一起躺平任拍…… 第48章 避世 剪金桥的生活是如此悠闲,以至于有一天汪曼春发现巷子里的游客突然暴增,这才意识到原来九月已经过去,季节已经入秋。 十一黄金周,房东汪阿婆的小门脸儿也迎来了客流高峰。这个白发瘦小的老太太世代住在剪金桥,和汪芙蕖还能攀上一丁点九转十八弯的亲戚,论辈分是汪曼春的族侄媳妇,不过时空流转,如今得是汪曼春叫她阿婆了。 工作或看书累了,汪曼春有时会下楼帮汪阿婆看店。独身租屋的漂亮女孩,向来是里弄小巷的一道风景。自打汪曼春来了,总有阿猫阿狗借着买烟买方便面的由头和汪曼春套近乎。汪阿婆身形矮小,作风却很彪悍,一见来人眼神动作不对,一叶大蒲扇便招呼过去,打得小青头抱头鼠窜。每到此时汪曼春便坐在柜台里抿唇而笑,仿佛真是一只需要老母鸡保护的雏儿。 黄金周的第二个傍晚,一位衣着精致,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士走进小店,径直提问,“请问樊小姐在不在?” 看着开不进巷子,只能远远停在巷口外的豪车,汪阿婆这才意识到,看起来美丽,安静,单纯,柔弱的汪曼春,也许有着旁人想象不到的过往。 “俊一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汪曼春极为惊讶。 “你的新手机号是苏州的,而你给璃子发过一张窗外的风景照,和街景一对,很好定位。况且,美丽的女郎在任何一条街上都是很好打听的。”晴山俊一微笑,“据我所知你和谭先生的婚约已经取消,那么我的拜访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当了。” 她就知道,曲筱绡具有把任何信息变现的能力。不过故人到来,她还是欢迎的,毕竟和某些人不同,晴山留给她的记忆轻松柔软,没有阴影,没有伤害,他是一个真正从里到外都绅士的男人。 小巷里的一处露天茶铺,一身西装革履的晴山随意地坐在凉棚下,和汪曼春对饮聊天。 “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很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非常养人。” “能看出来。”晴山点头,“不过我知道你不会永远避世,等你疗伤完毕,张北蒙古包里的邀约依然有效。” “谢谢。我会仔细考虑你的建议。但是我要说明,我在这里不是疗伤,不要把我说得那么糟糕。” “抱歉我用词不当。应该说,和你相比,另一个人的状态才是真正的疗伤。” 汪曼春挑眉,“以你的立场似乎不该提他。” “我也这么想。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虽然我不确定它重不重要。” “?” “谭先生见过璃子以后,应该是直接去了笔迹鉴定中心。汪曼春和明楼的手稿保管严密,以我的关系要收集并借出也需要一番功夫。所以我就问谭先生打算拿这些手稿做什么。” “他怎么会告诉你实情?” 晴山颇有几分狡黠地笑了,“他不跟我说实话,我怎么替他保密?” 汪曼春很快明白过来。知道晴山和明汪两人渊源的中国人就只有谭宗明和她,所谓的保密无非就是瞒着她一个人,而谭宗明只要有一点半点敷衍,就别想晴山配合他的行动——毕竟两人可是实打实的情敌关系。 “他说对于汪曼春和明楼的关系,小樊你似乎有很大的心结,并且打定主意不想告诉他。”晴山抿着小瓷杯里廉价的山寨西湖龙井,“他愿意包容你的一切,无意追究你的秘密,可他不希望你带着这个心结生活,以及踏入婚姻,这个念头一直都在,笔迹只是一个契机。” “所以他查我,我应该谢谢他?” 晴山耸肩,“文字外面的含义,你只能自己理解。不过,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其实汪曼春也相信。 如果是谭宗明日日困扰于一个秘密而不能释怀不能开心,作为他的枕边人,她一定也会好奇、关心,乃至一厢情愿地试图替他解决。若那个台风夜晚他从南通平安归来,无论他查到什么联想到什么,她都能理解。就算因为怕他不能接受而不敢和盘托出,至少她愿意努力去自我调解,自我适应,尽量消除过往的影响,去做一个他希望的幸福的谭太太,让他不再有任何顾虑和担心。 可是世事没有如果,已发生的不能抹去。上天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她,她还来不及修辞掩饰,他就自己揭开了真相。 以一种无比惨烈的方式,得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结果。 在她哭着对他说师哥对不起的那一刻,真正的谭宗明,该是比真正的明楼更加震惊,混乱,和无法接受吧。他的未婚妻竟然是祖父当年相爱相杀的情人与敌人,她穿越时光来到他的世界,带着满身的硝烟和火光,以及他祖父留下的,刻骨铭心,无法痊愈的创伤。 他的姑娘原来不是他的姑娘,她靠近他,只是因为他和祖父长得很像。 谁能说那些颤抖的嘶吼,眼中的厉芒,全都是演技,没有一点发自肺腑的倾诉和宣泄。 一念及此,汪曼春又觉得心口发疼。 送走晴山,已是日暮时分。汪阿婆一边做饭一边两眼放光地问她,“是不是你男朋友呀?人长得蛮好看的……” “不是,只是一个朋友。” “囡囡你跟阿婆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你这么漂亮,追你的小伙子要从苏州排到南京去的呀……” 汪曼春失笑,“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就好,那,阿婆就放心给你介绍了啊……” “……” 还没等汪阿婆领来她中意的小伙子,汪曼春和晴山俊一在苏州剪金桥约会的照片就被八卦媒体曝了光。虽然不能跟娱乐明星比热度,可也足够让二十二楼的微信群炸了锅。 “天哪樊美眉,你甩了谭总不会真是为了这个日本人吧?”这是曲筱绡。 “小樊,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是安迪。 “樊姐,你这样谭总多伤心啊……”这是关雎尔。 “樊姐,那个日本人都能去找你,我们也要去找你!”这是邱莹莹。 事态发展渐渐失去控制,最后邱莹莹的呼声占了民意主流,一群女人在四比一的表决结果下无视了汪曼春的大声抗议,决定在黄金周的最后一天去苏州骚扰她。 好吧,她真是不知道这事儿该怪曲筱绡,还是晴山,还是邱莹莹,还是她自己。 十月七日的剪金桥,客流已有下降的态势。汪曼春的小屋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不算她自己,老宅二楼上还有两千只鸭子在聒噪。汪曼春给吵得头疼,拎着锅铲冲到房间里叫,“曲筱绡,你马上去菜市场给我买把小葱回来!” “为什么要我去啊!” “你声音最大!” “……”曲筱绡薅住邱莹莹,“我连葱和蒜都分不清,叫小蚯蚓去!小蚯蚓厨艺好,会挑!” “我才不去呢,樊姐就差一道菜了,等我回来,你们早就开吃了!”作为资深吃货,如此关键时刻,她怎能缺席?! 安迪是路痴,她去还得再陪个人领她回来。老好人关关只能站起来,“那要不还是我去吧,就是我也不太知道菜市场在哪……” 五个女人正七嘴八舌,二楼楼梯口一个小伙子拘谨地插话,“那个,我路熟,我陪你们去吧。” “这是谁?”曲筱绡问汪曼春,“你又换人啦?连口味都换了,够年轻!” 小伙子眉清目秀的一张脸眼见着就红了,“我叫汪斌,是汪阿公的侄孙,汪阿婆听说今天小樊请客,叫我来帮忙……” “啊……”曲筱绡拖长了声音,拿眼角余光去扫汪曼春。汪曼春眼明手快,一伸胳膊把关雎尔推了出去,“就是她了!她叫关关,今年二十四,在证券公司工作,特别好的一个女孩子,交给你了,限你二十分钟内带她回来。” 关关一边被她推着走一边回头,“樊姐……樊姐……” 刚跨出门,曲筱绡砰地一声,麻利关门。 “樊姐,关关好像没带钱包……”邱莹莹叫道。 “如果汪斌有用的话,要钱包干嘛?”曲筱绡大笑。 夜幕降临,五个女生加一个男生的奇怪组合,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吃完了一顿饭。曲筱绡尤其对汪曼春的苏氏红烧肉恨不得点六十四个赞,明知道汪曼春特意留了一锅是要给汪阿婆的,硬是软磨硬缠把红烧肉连肉带锅一起顺了回去。 “樊美眉我告诉你,你这锅红烧肉好吃得简直舒筋活血,补肾壮阳,十全大补,起死回生……” “去去去。”汪曼春捏紧她两片嘴唇,“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哪来那么多成语……” “哎呀,我这可是有感而发……”曲筱绡笑得很得意。 除了得意之外,似乎还有一点点神秘。 汪曼春心里一动,目送他们走出老宅之后,又匆匆回到二楼掀开窗帘。 果然,曲筱绡捧着红烧肉,如捧着战利品一般冲到巷子口一辆黑色奔驰S600旁边,拉开车门,雄赳赳气昂昂地坐了进去。 汪曼春气得拿起手机就拨号。 “曲筱绡你个吃里扒外的,咱俩算是绝交了!” 屏幕上还是曲筱绡那个卡哇伊得要命的头像,手机里却传来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 “小美,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不喜欢谢滨,所以…… 看到你们说要be,挺心疼老谭的,代入他的角色来看待这件事,他受到的伤害也不小…… anyway,都停在这里了,下一章再说吧。 第49章 剖白 汪曼春如闻魔音,立时挂掉电话。 闹腾了一下午的小屋终于安静。汪曼春心里却像多了一架不太听话的小鼓,叮叮,咚咚,当当,小声又没节奏地敲着。她看书,鼓在响,她听音乐,鼓在响,她洗完澡又晾了衣服出来,鼓还在响。音量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乱,终于她受不了了,下床掀开窗帘偷看。 夕阳最后的余晖里,那辆奔驰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毫无离开的意思。 汪曼春拿起手机,放下,背靠窗户站了一会儿,又拿起来,又放下。手机屏幕交替亮起和熄灭,最后终于定格在了谭宗明助理的号码上。 她把他从黑名单里拉回来,拨出去。 “樊姐!”小助理高兴得都快哭了,“樊姐你终于肯跟我们说话了……” “把谭宗明从我家门口给我弄走!” 小助理欲哭无泪,“我们不在谭总身边……” “不在他身边?” “谭总叫我们都回去,他要一个人待着……” “开什么玩笑!”谭宗明那个伤势,一个人待着简直找死,“他让你们走你们就走啊?” “对……他叫我们每隔半小时发一张定位截屏给他看……去哪都行就是不可以留在苏州……樊姐你去看看他吧,我们已经离开快三个小时了……” 小助理发来一张定位截屏,小红点定在苏州市区边缘,离剪金桥十公里的地方。 汪曼春完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挽起湿漉漉的长发,蹬了双懒汉鞋砰砰砰地踩下楼,跑向夜色深处的巷口。 “谭宗明你有完没完?!”她拉开车门朝后座上的男人大喊,“除了这点儿小把戏你还有什么本事?统统使出来我奉陪到底!” 谭宗明抱着那锅红烧肉,可怜兮兮地瞅着她,“你能不能,陪我上一趟洗手间?” “……” “我在这儿坐了五个多小时了……” “……” 她真想狠狠拍上车门掉头回去,任他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最后出尽洋相…… 可她就算不是原来那个被爱冲昏头的汪曼春,也还是一个良心未泯的汪曼春。她在心里默默来了句国骂,然后夺下他怀里的锅丢到一边,“轮椅还是拐?!” “都有,轮椅在后备箱,拐在我脚下……” 汪曼春把轮椅推到车门边固定好,扶他从后座蹭到轮椅上,然后把双拐横架在轮椅后背,推着他往回走。到了老宅楼梯口,汪曼春犯了难。一楼的洗手间在汪阿婆家里,可两个老人家已经休息了,不好再去敲门。巷子里公共洗手间的卫生状况太差,她这么小强精神的人都不愿意用,纨绔一辈子的谭宗明肯定更下不去脚。 “我背你上去吧。” “……” “快点!一会儿尿裤子我不管。” “……”谭宗明忍了。 汪阿婆若在这时候推门而出,眼珠子绝对会掉下来。袅娜纤瘦的樊姑娘背着人高马大的男人,一步一个台阶地迈上窄窄的桐木楼梯,走得虽慢,脊背却端得很稳,小小的背影仿佛蕴藏着无穷的能量。谭宗明伏在她背上一动也不敢动,直到汪曼春在二楼门口站定,让他从自己衣袋里摸钥匙,他才附在她耳边说,“小美,你真棒。” “给我闭嘴!” 她重生以后辛苦锻炼改造樊胜美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体,不是为了给他当牛做马卖力气的! 谭老板乖乖闭嘴,一个字都不敢再提。 解决完生理需求,谭宗明拄着双拐从洗手间出来,汪曼春已经用靠枕在老旧的硬木沙发上给他整出了一个尽量舒服的位置,沙发前面还摆了一只高脚凳让他架腿。谭宗明过去坐下,一边活动自己肿胀的膝关节,一边四下张望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斗室。刚刚开完晚餐,屋里的饭菜香还没完全散去,他吸吸鼻子,说,“小美,我还没吃饭……” “饿着!”汪曼春咬牙切齿地盯着他,“谭宗明你少给我装可怜,也别想得寸进尺,别以为你进了这扇门这屋子就归你了。你最好马上叫他们过来,我这里按时关门,恕不接待!” “小美,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美国,知道安迪她们来找你,连夜赶飞机回来的,我费了这么大劲,就想跟你说几句话。”他在在沙发上伸手,“小美,你过来,咱们心平气和地把话说清楚。” 汪曼春转身背对着他,“我什么都不想听,你走吧!” “小美,车祸后昏迷那段时间,我回到了你原来那个年代。” 汪曼春整个人定住了。 “我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七十六号大门外,天下着雨,我撑着伞,那个叫汪曼春的女孩子叫着师哥,笑着向我跑过来,可是我不能拥抱她,拥抱她的是明楼,我在他的身体里。” 汪曼春缓缓转身,正撞进谭宗明深深凝视她的目光。她难以置信,他眸正神清。 “我能看,能听,能感觉,能思考,可是左右不了身体任何一部分,明楼太强大,我只能寄居在他身上,做一个透明的影子。他也意识不到我,只是常常莫名其妙觉得头疼。” 汪曼春脑袋里嗡地一声,谭宗明的声音刹那变得有些虚空。原来惟妙惟肖,真假难辨是这个原因,某种意义上说,他根本就成为了明楼的一部分。 “我看着他游走于延安、重庆和南京政府,运筹帷幄,智计百出,看着他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他愧对明家忠孝不能两全,看着他把汪曼春的爱情利用到极致,看着他常常晚上辗转反侧,想明镜,想明台,想十年前那个明家门外哭了一整夜的小姑娘。” 汪曼春闭上眼睛,往事如潮水般漫溢。 “他在七十六号的舞会上送了一条项链,汪曼春穿着白色的裙子,戴着百合花钻饰,发型和你在香港那天一模一样。他拥抱她,说别来无恙,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漂亮。明楼说过太多谎话,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是那一刻,我能感觉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汪曼春,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过的女人。” 汪曼春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她已经看不清谭宗明的表情。 “也正是这个女人,在七十六号屈身事敌,滥杀无辜,诅咒明镜,抓捕明台,一根一根拔光明台的指甲,还要拿手绢包好送给明镜。她想除掉明楼身边的每一个人,这样明楼就只属于她一个人,为了这一天,她……” 谭宗明的话音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说了?谭宗明,你还看到什么了,你说啊!” 谭宗明摇头,“不说了,小美,你看起来很糟糕……” 汪曼春两步过去揪住谭宗明的衣领,“你说不说!” 谭宗明握住她横在自己颈下的手,“简单说,我看到了明楼能看到的一切,直到他亲手杀死汪曼春。” 短短几个小时的昏迷,他像是看了场一生一世那么漫长的电影。电影里有家国天下,有儿女情长,有深微隐曲的心事,有不死不休的爱恨。 “汪曼春死后,明楼一个人站了很久,我觉得他后悔了,不是后悔打死她,是后悔当初没有勇敢一点,带着她一起去法国。如果十六岁的汪曼春跟他走了,那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生。” 汪曼春缓缓松开手,指尖从谭宗明胸前无声滑落。 “我一直笑你有太多奇奇怪怪的如果,可站在死不瞑目的汪曼春面前,我居然会希望他们真能有一个如果,如果时光倒流,如果人生重来,如果他们没有遇到那个国破家亡的年代。 “我希望他们在轮回里重新开始,有个圆满结局,而汪曼春只是樊胜美一段错拿错放的记忆,癔症也好,双重人格也罢,哪怕精神分裂呢,我都不怕,那都是插曲,我的小美永远只是我一个人的小美。 “可你在我面前说,师哥对不起。” 他的小美原来不是樊胜美,是汪曼春,为明楼生,为明楼死的汪曼春,因为要嫁给他谭宗明,而要向明楼道歉的汪曼春——为什么要道歉呢?她一生负尽天下人,唯一不负的就是明楼。 可她就是道歉了,惊慌,窘迫,害怕,背叛明楼是比背叛国家还要严重的罪过。 那他呢?他算什么,一个替身?一个念想?一种怀旧?一点百无聊赖的寄托? “你寒心,害怕,我比你更寒心,更害怕,我要和你爱了二十年的人竞争,我要和一个永远活在你心里的人竞争,我要和一个已经死掉,但不知何时会突然回来的人竞争,我在打一场男人之间的战争,对手是我的爷爷,我几乎看不到赢的可能。” 那个考验残酷而充满诱惑,他完全无法抵抗,他简直是屏着呼吸听她拒绝“明楼”的请求。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代价是亲手在她心里划一道可能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泪水一滴滴落在他膝上,洇开,扩散,绽出黑色的花朵。 “谭宗明,你看低我,看低我给你的承诺。”汪曼春含着泪,忍着哽咽,一字一句地说,“就算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樊胜美,不是你想要的那个谭太太,就算你发现一切统统都是假的,可是我爱你,这件事是真的。 “可惜你不信我。” 他总说她没有安全感,事到如今,最没有安全感的是他自己。 谭宗明无言以对,杏黄色的吊线灯下,低垂的眼睫投出长长的黑影。 过了好久,他用双拐一点一点撑起身体,最后站定在她面前,“小美,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汪曼春泪如雨下。 谭宗明从衣袋里拿出手绢,轻轻按在她眼下。烟蓝色的素绢,还是他们初相识时她用过的那一条。熟悉的温度和气息,擦不掉眼泪反而加剧她的抽泣,汪曼春忍不住呜咽出声,谭宗明干脆扔掉一只拐,单手搂她入怀。 “小美,不要收回你的承诺。”他将双唇用力压在她的眉心,“跟我回家吧,谭太太不在,谭先生很难过。” 汪曼春环住他的腰,深深地拥抱他,过去一年的点点滴滴从眼前一一掠过,她的谭先生给了她两世人生最甜蜜最温柔的记忆。 “对不起,谭宗明。”她放开他,捡起拐交到他手上,“回去吧,你会有更好的谭太太。” 作者有话要说: 要be的筒子们,看到这里你们就安心地取关吧(那个谁,来合影留念),这就是大结局了,看我真诚脸哈哈哈 第50章 转机 谭宗明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的小美受过那么多伤害,她的信任比最精致的琉璃还要脆弱,现在被他亲手打碎了,想要修复如初,谈何容易。 被她全面封杀的那些日子,他也曾扪心自问,还要坚持下去吗,她已经离他这么远了,不,他其实从未靠近过,她心里最深的秘密,他从来都不知道。也许他们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他应该找个简单的,轻松的,没有故事没有伤疤的女孩,开开心心无忧无虑过一生,而小美,汪曼春,只是他白发苍苍时,想起来会有些感伤的,记忆里的一个背影。 可他在手术台上,在病床上,在各种检查设备上,被伤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眼前总会一遍遍地回想她对“明楼”说的那句话。 我想去找他。 我想去找他。我想去找他。我想去找他。 天上地下,黄泉碧落,人海茫茫,她要去哪里找他呢。 他觉得自己终其一生都遇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姑娘了。 安迪说,想开点,感□□不能强求,也许樊小妹并不是上天给你安排的那个人。 可是他相信再也不会有谁,能让他不止一次地落下男儿泪,再也不会有谁,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再也不会有谁,明明有着魔鬼般的往昔,还依然是他眼里天使一样美好的宝贝。 他爱她,死结无解。 谭宗明慢慢抚过她还带着湿气的长发,五指为梳,一绺儿一绺儿地替她理顺,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我回去。但是有个交换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我不会不请自来,你也不可以不告而别。” 让我知道你在哪里,纵使不见面,我的思念也有地方可以寄托。 “我就在剪金桥,哪儿也不去。” 助理把谭宗明背下楼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叨咕,“我看呀,樊姐对您还是挺讲义气的,您千万别灰心,这女人呢最怕水磨工夫,您再努把力,说不定下回啊,就不用大晚上的叫我们来接您了……” 这孩子,比他小了整一轮,倒教导起他来,谭宗明失笑,笑过又觉得无奈,怎么就不能教他了,至少人家没有把自己心爱的女孩儿伤到呕血。 左膝因为长途奔波不得休息,比在美国时肿了很多,随行医生和主治通完电话,严正通知他,“您必须得回去治疗,第一阶段结束前不可以再跑回中国。” 谭宗明想了想,“那就回去吧。” 在上海总有无数人无数事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找上他,在美国还稍微能得点清静。 位于曼哈顿上东城的纽约特种外科医院,是全美排名第一的骨科医疗中心。谭宗明在这里住了快半个月,每天读书,看报,复健,偶尔远程处理些公司事务,隔着太平洋和汪曼春一起过上了大隐隐于市的生活。他一改一个月发不了一次朋友圈的习惯,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上载一张照片,有时是医院草地上的小朋友,有时是病房窗台上的一盆花,有时是曼哈顿清晨灰蒙蒙的天空,有时是治疗室里各种形状怪异的医疗器械。这些照片的阅读权限只开放给汪曼春一个人。 离开汪阿婆的老宅前,汪曼春终于同意把他的微信加回来。 他不敢骚扰她,不敢单独给她发消息,只能在她的朋友圈里,分一点小小的存在感。然而对他的照片,汪曼春不评论,不点赞,自己也不发朋友圈,存在感比谭宗明还低。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汪曼春居然发言了,那是一张干将河边杨柳依依的画面,配图七个字:无心插柳柳成荫。 虽然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谭宗明还是第一时间点了个赞。 10分钟后,曲筱绡评论:天啊,谭总!你回归了!你跟樊美眉和好了吗?! 20分钟后,老严评论:老谭好久不见! 30分钟后,安迪评论:发生什么事了? 40分钟后,晴山俊一评论:一切皆有可能…… 这帮子吃瓜群众啊…… 对于众人架秧子起哄的行为,汪曼春毫无反应,谭宗明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失落。他倒宁可她再冲他发顿脾气呢。拉黑后她不理他也就认了,明明同意了恢复联系,还是被当空气,这滋味可真有点不好受。 可是自己种的果,再苦也要吃下去…… 终于在十月下旬的一天,上帝眷顾了他。 他极为兴奋地给汪曼春打电话,“小美,我有个重要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明诚有下落了。” “在哪里?!”汪曼春懒洋洋的音色陡然一振。 “就在广州,越秀区小新街,离高第街不远,他在那里生活,直到1956年去世。” “高第街?不就是许家故居?你查崔孺镜的时候应该早就查过吧。” “对,我们搜寻的目标一直是明诚,崔孺镜和程家。直到昨天我才接到消息,先找到了和明诚在一起的那个孩子,他叫崔景楼。” “崔景楼?!”汪曼春叫起来,“崔景楼不就是晴山健次么?” “明台和程锦云生的是一对龙凤胎,孩子出生不久,明诚正好把晴山健次转交给明台。为了掩人耳目,明台就谎称自己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把晴山健次和崔孺镜一起送到崔家庄,而真正的崔景楼则一直藏在天津郊区的另一户人家,连军统系都瞒过了,只有我爷爷和明诚两个人知道。”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崔景楼的?” “我们都以为崔景楼就是晴山健次,被误导了,其实程锦云的妈妈一直知道她女儿生了两个孩子,孺镜姑妈九十年代就找到她的双胞胎哥哥了,只是瞒着没有告诉我们。” “为什么?” “不知道,老太太的想法谁也参不透。” “那现在怎么又告诉你?” 谭宗明笑道,“她说何敏良从小到大没吃过亏,却在你手上接连栽跟头,现在老实多了,这个情报是她感谢你替她管教何敏良的。” “这老太太,稀罕她感谢……”汪曼春啐了一句,“崔景楼还活着吗?” “活着,我明天就动身回上海,然后去广州。” 汪曼春沉默了片刻,两个人似乎都想起他们一起去永州,去张北,去香港的日子。他们在一次次旅程中从陌生变得熟悉,变得默契,变得亲昵,最后变成一对相爱至深的恋人。那些千里同行的时光,是彼此都放不下的回忆。 “到了上海你通知我,我和你一起去广州。”沉默的最后,汪曼春如是说。 谭宗明握着电话望向窗外,浓云渐散,有飞机远远地从天际飞过。 “谭,我们已经建议过,你应该休息,不要频繁回中国。” “我有重要事情得回去处理。” “不可以推迟一个月吗?这一个月是康复关键期,关系到你以后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使用你的左腿。” “我会很小心,也会按医嘱在中国继续康复治疗。”他把机票和护照放在医生办公桌上,“这一趟中国之行,我必须完成。” 虽然汪曼春和他搭同一班飞机去广州,可她自己订了机票,从苏州直接去了浦东机场。她拒绝了谭宗明帮她升舱的建议,从普通登机口进了经济舱。而谭宗明在一堆随行人员的陪同下从贵宾室直接进头等舱,两个人在广州机场才匆匆照了个面,紧接着又各自上车,入住花园酒店的不同楼层。护士进门先检查他,再检查房内各种设施,助理汇报工作,保姆伺候他洗漱换衣吃晚饭,一直到晚上八点多,他才能清清静静坐下来给汪曼春打电话。 “你在哪?吃晚饭了吗?” “吃了,正准备出去转转。” “这里是老城区,比较乱,我派人陪你吧?” 汪曼春笑起来,“谭宗明,你担心错了吧。” 谭宗明讪讪,是啊,他的小美向来只有欺负别人的份,他该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又闯祸,自己得跟在后面收拾。 “你打算去哪转?旁边就是珠江,夜景很有名,可以坐船看。还有越秀公园流花湖公园都在附近,不过太晚了,你不如去逛一下夜市,环市东有很多美食小吃……” “你对广州很了解嘛。” 谭宗明笑笑,了解不了解的,他只是想跟她多说说话。 “我打算去小新街看看崔景楼去。” “小美!” “怎么,不可以吗?” “……”是没有不可以,但他怎么办?现在赶快叫人备车还来不来得及?谭宗明闷闷地嘟囔,“说好了一起去的……” 汪曼春只是笑。 谭宗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捉弄他。 “喂,不要欺负残疾人啊。” “行啦,老实呆着吧,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因为这句话,谭宗明兴奋期待了一晚上。 结果一直等到十一点,助理才来敲门,拎给他一堆看起来已经被截胡过的白切鸡老婆饼广式烧麦之类,“樊姐买了好多,我们都吃过了,这些是您的……” 别人都挑过了,最后才轮到他……谭宗明觉得自己刹那间林黛玉附身,郁闷得想吐血。 第二天上车,他旁若无人,死盯着汪曼春瞧。 “干什么?没见过我啊?” “你昨晚没去小新街吧?” “没有。” “真没有?” “没有!” “确实没有?” “谭宗明你再啰嗦我拔你指甲啊!” “……” 一车人都憋着笑,樊姐太好玩了,骂人都这么剑走偏锋。 只有谭宗明觉得手指头毛毛的,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可汪曼春端庄娴静地坐在车里,微微偏脸望向窗外,留给他一扇姣花照水般的侧颜,谁也嗅不到一丁点戾气。 哎,他默默望着她,一路惆怅。 助理跟护士挤眉弄眼,“瞧见没?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要be的同志,从本章开始都是番外 要he的同志,我已经在操心番外要什么梗了……欢迎提供脑洞…… 第51章 遗言 小新街也在珠江北岸,和花园酒店不过20分钟车程,说是街,其实是个社区,崔景楼就在小新街社区里的一条小路上,开了一家老城区里常见的广式茶楼,楼下待客,楼上住人,每日里人来人往,嘈杂喧闹。 为了尽量不打扰生意,也不被打扰,谭宗明把会面安排在了午后两点,生意最清淡的时候。之前去永州和张北,两人都是轻车简从,这次谭宗明伤势严重,不得不带了一群人,但到了茶楼外面,他还是把他们都留在车里,和汪曼春低调地进了茶楼。 因为楼梯狭窄,谭宗明又拄着拐,他们在茶楼一层的包厢里落座。茶楼简陋亲民,说是包厢,不过是屏风隔出的一个小角落,一碟榴莲酥,一碟越南春卷,两碗红豆牛奶龟苓膏,广式下午茶冒着独特的香气,屏风外面传来咿咿呀呀的粤曲背景音。 只比崔孺镜早出生五分钟的崔景楼,看上去比妹妹足足大上十岁。和崔孺镜一样,他长着酷似明台的鹰钩鼻,而因为性别相同,那张脸就更像是一个老了以后的明台,只是目光不再清澈,肩背不再挺拔,若说崔孺镜还带着明镜那样矜持高傲的风度,六十多年广州市井的生活,崔景楼身上早已没有半分明家的清贵气息。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姓崔,以为自己没名没姓,被爸妈——其实是我的养父母——扔在庙门口,我当了五年小和尚,解放后诚叔才找到我,告诉我生父生母的身份,原来我爸爸牺牲时情况比较危险,很多地下党都紧急撤离了,诚叔没来得及接我,我就跟养父母失散了。诚叔解放后跑遍了京津河北山东,好容易才找到我。我们先去了永州,他受我爸爸的嘱托,在潇水边给一位叫于曼丽的姑娘立了个衣冠冢,然后又南下广州找我外公。没想到程家早就离开大陆,我们无依无靠,就想回永州,至少码市乡还能接收。 “可是那时诚叔身体已经不行了,他的旧伤一直没好,为了找我整整奔波了一年,离开广州没多久就再也走不动了,每天大口大口地咳血,我们只能又回到广州。我在一个小餐馆做学徒,诚叔领一点救济,就这样勉强维持生活……” 谭宗明问,“明诚叔公是伤残军人,没有特殊照顾吗?” 崔景楼摇头,“他的接收地是永州,要领津贴就得回永州去领。” 汪曼春默然,谭宗明又问,“后来你们一直没回过上海?” “没有,诚叔到去世都没离开过广州一步。” 汪曼春问,“他……他和您提过明家吗?” 崔景楼悠然叹道,“提,怎么不提,他跟我说最多的就是明家。明家有大姐,大哥,还有个最调皮不听话的小少爷,他说我淘气的样子,和我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说当年的上海滩,明家有财有势,大富大贵,可为了抗战的胜利,为了新中国,这个家庭牺牲了整整一代人……” 汪曼春心中一恸,何止是牺牲了一代人,明家连后代都只能更名换姓,流散四方,互不相识,无法团圆。有财有势,大富大贵的明家,已经从上海滩,从中国历史中永远地消失了。 “诚叔说明家有三个孩子,我,孺镜,还有明楼伯父的孩子谭正,孺镜不在大陆,我是找不到她了,谭正我一定得找到他。可诚叔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四岁,吃饱饭都不容易,哪有本事去找人?我一个人到处打散工,好不容易攒了钱,还要娶妻生子,等孩子长大成人,自己也老了。” 崔孺镜是无心,崔景楼是无力,谭正有心有力,却完全没有头绪。明家的三个后人就这样天涯海角,彼此失散在茫茫人海中。 “九三年,突然有人从香港过来找到我,说是我妹妹孺镜派来的。孺镜把我们接到香港团聚,我和妹妹不到周岁分开,再见面,都已经五十一岁了。孺镜问我愿不愿意定居香港,我在广州住了一辈子,不想走,她就给了我一笔钱,帮我弄了这个茶楼,你们不要看这门面小,珠江北岸的地价可贵呢!” 老人略有些倔强的语气,把汪曼春和谭宗明都逗笑了。茶楼确实不大,陈设虽然翻修过,店堂布置和墙上的例牌都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式。见两人打量店铺,崔景楼又道,“你们都见过孺镜,她不太好相处,可对我还是不错,一直想帮我扩建茶楼,我不要,我文化不高,也没什么本事,做这间小店刚刚好,再大我也做不来,白白浪费她的钱。反正我有吃有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孺镜的钱也是何家的,我跟她从小不在一处长大,老了也是她先找到我,我哪好意思总要她来赞助?各人有各人的路,没病没灾平平顺顺就好了,我没有那么高要求。” 老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把手机里一张全家福翻出来给谭汪二人看,“这是我儿子媳妇,今年都是四十六,这是我女儿女婿,刚过四十,这是我孙子,快考大学了,这是外孙,刚过完十二岁生日。这是我老伴,今天不在,社区有个什么歌唱比赛,跟她那些手帕交去比赛了……” 和崔孺镜那冷寂的深宅大院一比,这满满当当的全家福里蕴含着多么醇厚喜庆的烟火气。 这是明家最清贫的一支后人,也是明家最热闹的一支后人。 汪曼春不由朝谭宗明望去,转过脸的刹那,才发现他也正好在看她。两个人目光相碰,都像触了电似的迅速分开。不是不能对视,只是彼此都能从对方眼中读出不约而同的羡慕和感慨。 崔景楼一双老眼瞧着两人之间转瞬即逝的火花,摸摸下巴笑道,“我知道宗明是谭正弟弟的孩子,但不知樊小姐是什么辈分,该怎么称呼?” 汪曼春正要开口,谭宗明先回答,“小美祖上姓汪,是明家世交,论辈分算我妹妹。” 呵,姓汪,妹妹。 没想到崔景楼知道汪家,“汪家有个女孩儿叫汪曼春,和明楼伯父是……是什么来着?什么梅什么竹的……” 汪曼春心头一震,万万没想到,她还能从这个远离明家七十年的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青梅竹马。”她以微微颤抖的声音提示他。 “对,青梅竹马,诚叔就是这么说的。” “关于汪曼春,他,他还说什么了?” 崔景楼笑了,“没有了,他只说过汪家小姐很漂亮,和明楼伯父的感情很深,就这些。” 汪曼春几乎要落下泪来。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一厢情愿的理解也好,对明楼内心的参透也罢,无论如何,明诚抹去了楼春那段孽缘中,所有黑暗丑恶的部分,在他留给明家儿女的往事里,就只有一段爱情最初也最单纯的剪影。 “那么……明诚先生有没有提过,他们在南京狱中的经历?……”汪曼春鼓起勇气,问出此行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有。可是……”崔景楼长长地叹息,“他和明楼伯父一起被抓,徐恩曾劝降他们,还拿了报纸给他们看,上面有中央大学教授谭百年原是共.党分子,投诚国民政府的新闻……” 汪曼春脱口而出,“那是给中.共看的!” “是啊,诚叔说,徐恩曾逼明楼伯父,反正你也回不去中.共了,不如跟我们走吧,只要你真心归降,你在我们这里原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甚至还能更进一步……明楼伯父拒绝了,他们就用刑,各种大刑,把明楼伯父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只剩一口气还在……” 汪曼春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头。 “诚叔说,他们怕明楼伯父自杀,连牢饭都用木碗盛,用手抓着吃,牢房四面都拿棉布包着,明楼伯父跟他们说,不用操心了,他不会自杀的,他要看着这个政府倒台,看着人民的政权胜利……诚叔说,就连典狱长都说,没啃过这么硬的骨头……” 汪曼春别过脸,她要的真相太残酷,要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镇定地听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在她握紧的拳头上安抚地拍了拍,她转回脸,谭宗明正关切地望着她。 “我没事。”她笑笑,把手收回来,放回桌面,“后来呢?” “他们把明楼伯父和诚叔,还有其他几个被捕的地下党关在江东门,一直关到四九年四月,解放军已经打到长江北岸,马上就要渡江了,准备逃亡的南京政府才将其中的要犯全部枪决,准备枪决其他人的时候,犯人发起了暴动,诚叔侥幸逃出来。他说,明楼伯父是听着渡江战役的炮声走向刑场的,他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汪曼春低头,渐渐涌起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眼睛。 “明楼伯父还被逼写过一张自白书,虽然收走了,诚叔后来默出来了。我拿给你们看。” 汪曼春和谭宗明都是一惊,没想到,他们还能看到明楼的遗书,虽然,只是经了明诚之手的复制品。 透明细薄的塑料文件袋,被压得平平整整的陈年毛边纸,棕黄的粗糙的纹理上,流转着明诚病弱但依旧风骨嶙峋的笔迹。 “我姓明,名楼,字阁远,祖籍苏州,生于上海,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活在阳光下,我想让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明楼是一个抗日者,是一个军人,是一个中.共.党.员。我没有辜负这座城市,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要埋骨于此,我唯一辜负的就是明家,辜负了大姐和小弟。然而我们上战场,不是为了求死,是为了求生,求家园与民族的生,为了求生而死,我明楼含笑九泉。” 作者有话要说: 明楼的自白书其实就是一封遗书,应该怎么写,我拟过很多文字,最后都弃用了,你们看到的,是明长官在伪装者中的台词,以及顾长官在战长沙中的台词。 致敬山影和正午阳光,以及所有为我们奉献了好剧的演职人员。 第52章 残阳 捧起明诚手书的刹那,汪曼春的泪便夺眶而出。看罢全文,她早已泣不成声。谭宗明递了纸巾给她,她把整张纸用力按在脸上,纸巾瞬间湿透,透明的水渍和压抑的呜咽一起在她指尖蔓延。 她曾经挚爱的人,以她的鲜血,以敌人的鲜血,以自己的鲜血,将一笔史策丹心写到了最后。 持续经年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回溯往昔的旅程,在这一刻到达终点。重生后压在她心上最沉重的石头落下了,留下一座断崖,那是她和明楼乱世里夭折的情缘。 崔景楼没再说话,默默坐在一旁,等她稍稍止住了泪,才又开口,“小时候,我问诚叔,为什么都是明家人,我爸爸叫崔黎明,明楼伯父又叫谭百年。诚叔说,崔黎明是化名,黎是爸爸生父的姓,明是明家的意思;谭百年也是化名,谭是明太夫人的娘家姓氏,至于百年……这他就不知道了。” 汪曼春抬起头,眼角犹带泪痕。百年是她的字,她至死未嫁,百年便是她和明楼的秘密,亲密坦诚如明诚,他也不曾告诉他。 “诚叔说他问过明楼伯父,明楼伯父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汪曼春和谭宗明异口同声。 崔景楼茫然一叹,“他说,今生无缘,来世再见。”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残留在心里的断崖,忽然成片坍塌下来,汪曼春胸口一紧,小小包厢无端地充满了压抑。她只来得及说一句失陪,便匆匆朝屏风外走去。 时间在漫长的对话中悄悄溜走,日头已经偏西,大堂里客流渐密,前厅后厨喊餐牌的声音此起彼伏。粤曲唱片还在颤巍巍地转着,点缀老街坊们烟火气十足的生活。只是一座屏风的距离,她从硝烟弥漫的往事一下子回到嘈杂世俗的现实。 “小美?”谭宗明撑着拐赶上来,“你去哪?我陪你。” “你让我一个人走走。” 谭宗明还想说什么,汪曼春按住他的胳膊,“别把崔叔叔一个人留在那儿,你还得代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谭宗明望了她片刻,转身回到包厢里。 走在老城区狭窄拥挤的骑楼下面,呼吸着南国十月刚刚有一丝凉意的空气,汪曼春终于不觉得窒息了。围抢大减价的妇人,为车位争吵谩骂的男人,叽叽喳喳讨论韩剧的少女,挂着耳机哼着歌从她身边挤过去的少年,他们离她如此之近,时光在这里回旋,被世俗熬成了一锅厚重的汤,而安然享用这一切的人们,并不知道这红红火火的温度,究竟燃烧了谁的成全。 崔孺镜离开了大陆,谭正放弃了正名,崔景楼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是烈士之子,这个国家欠他一个父母双全的童年,欠他一个理直气壮享受补偿的人生。 但他们最终,都以各自的方式,走到了平静安详的晚年。他们的岁月里不再有战争,沦陷,不再有颠沛流离,无论富贵还是清贫,他们至少拥有了父辈不曾拥有过的,平等与自由的权利。 这就是明楼、明诚、明台,以及千千万万和他们一样的战士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 “小美。” 汪曼春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一个人走到了海珠广场,而谭宗明坐着轮椅,停在离她不远的身后。 “怎么又坐轮椅了?”她记得在广州见到他后,他一直是拄拐的。 “膝盖有点累,坐轮椅舒服点。”他自己驱动轮椅来到她面前,助理看着汪曼春接过轮椅把手,才悄悄回到远处的保姆车上。 “累了就回酒店休息,跑过来干什么。” “怕你一个人待着心情不好,陪你走走。” “我有什么心情不好,我心情好得很。” “那就算我心情不好吧,你陪我走走。” 汪曼春笑了,没说话,推着他沿海珠广场边缘的人行道慢慢向前,走到小径处,略向里推了几步,挨着一条长椅停下,踩了刹车。两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坐在长椅一头,就这么肩并肩,透过散尾葵,紫荆和木棉间小小的缝隙,看夕阳下的车水马龙,看斑马线上的行色匆匆。 “谭宗明,如果车祸后醒来的是真的明楼,他看到今天这一切,会不会很欣慰?” 谭宗明以探究的神色看她。汪曼春报之以淡淡笑容,“别担心,我没别的意思,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我是真的想知道,明楼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是否值得。” “爷爷一生负了明家,负了你,但不负天下人。至于天下人是否也不负他,我想他不会太介意。”谭宗明望着城市远方的天际线,缓缓回答,“我扪心自问,谭宗明到现在所做的一切,无愧于这个时代,如果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的时代,会是一个比爷爷的期待更好的时代。” “那并不容易。” 谭宗明一笑,“小美,事在人为。” 轮椅上的男人只在她闹脾气的时候唯唯诺诺,软弱可欺;当他放眼四方,当他回归属于他的舞台,当他和她谈及历史与未来,理想与现实,地域与时代,他的周身都会散发出和明楼相似的渊渟岳峙的气度。而在那双常带着笑意的眼睛里,还有明楼所没有的,蓬勃的生机和希望。 落日余晖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黑影,他的侧颜雕塑一般漂亮,汪曼春不得不别过脸去,怕看得太久会被他笑话。 “怎么了?” “没什么。”汪曼春掩饰地掠了一下额发,“我忘了问崔叔叔一件事。不知道他把明诚葬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明诚没有墓。遵照他的遗愿,崔叔叔把他的骨灰撒进了珠江。他说一生最后的愿望是回到上海,和明家人在一起,可是实现不了了,那就让珠江带他入海,南海连着东海,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他说得平淡,一字一句却都那么苍凉。汪曼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唯有静坐无言。 “小美,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从来没问过我,爷爷葬在哪里。” “我知道,在上海。” “想去看看吗?” “最初我想去,但是不敢,后来我敢了,却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现在……”汪曼春怅然一笑,“不,不去了。” “因为他的墓,合葬了我奶奶?” “不,我不介意这些。”汪曼春低头,轻抚着长椅上斑驳的油漆,“明楼说,今生无缘,来世再见,可是我不想见了,我和他的缘分已经断了,我这个人务实,不想要前生后世的纠葛。所以……不如就这样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的话伤感沉郁,隐隐有些深意似的,听得谭宗明暗自心惊,“小美。”他握住她的手,“不管有没有来世,不管他和你再不再见,小美,他的号已经过了,现在等位的是我。” “还等位,我是餐馆么。” 明明是调侃,笑容里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沉重。谭宗明像要努力驱散这种沉重似的,用力攥她的手,攥得她掌骨都开始发疼,“不要转移话题,小美,明诚找到了,明家的故事结束了,跟我回上海吧,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 他从轮椅上倾身过来,殷殷的请求,不安的期待,仿佛汪曼春的一垂首一启唇,都将是他未来幸福与否的裁决。汪曼春承受不起他太过的目光,挣扎了一下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扣得更紧。 “谭宗明……”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膝上,腾出一只手从衣袋里拿出一只深蓝色的丝绒盒。 “在纽约的时候戒指就已经做好了,我一直随身带着。小美,不管你在九间堂,欢乐颂还是剪金桥,我一直当你还在我身边,戒指,婚纱,酒店,被你取消掉的,我都订回来了。虽然你不肯原谅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虽然我看起来很一厢情愿,可我是认真的,小美,惩罚我考验我,和嫁给我一点都不矛盾,谭太太,给谭先生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晚霞的影子在他黑眸中聚散,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汪曼春挤出笑容,将他就要打开的盒盖按了回去,“谭宗明,你还不明白吗,我没有不原谅你,从你到剪金桥找我那天,我就不怪你了,那么混乱疯狂的局面,换做是我,不会比你做得更好。我只是……”她觉得喉咙有点堵,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我只是,不想再跟明家有任何牵扯了。从明楼到你,我觉得很累,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那种不设防的信任,在你身边,我会永远记得自己是汪曼春,永远没法做一个简单轻松的樊胜美。谭宗明,放手吧,就当是为了我好。” 精明老练的他,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小美,这不公平。”他的声音有着细微的颤抖,“生为明家人,不是我能选择。” “是不公平,可是我没办法公平,谭宗明,你给我的我通通回报不了,我们之间没有公平……”她终于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对不起谭宗明,戒指你收回去吧,还有婚纱,酒店,不要等了,不会再有婚礼了……” “够了小美!”他低声嘶吼起来,“我不想听你一大堆理由,我只要你摸着良心说一句,谭宗明我不爱你了,一点都不爱你了,你敢不敢说,敢不敢说?!” 她含泪望着他,双唇几度翕动,却真的说不出口。 怎么会不爱他呢,若不爱了,又何必患得患失,欲语还休,若不爱了,又何必心如刀绞,伤他的同时,自己也血流成河。 “对不起,谭……” 宗明两个字还没有出口,他已一把将她拽紧,不由分说封住了她的唇。 上一次亲吻还是在法国,优雅明丽的酒店客房里,他们为即将到来的分别吻得难舍难分,转眼之间,那解不开放不下的缱绻已遥远如隔世的记忆。 夜色和木棉树荫遮住了他们相贴的身影,枝叶随着江风娑娑作响,她被他牢牢锁在怀里,轮椅扶手抵着她的小腹,有一点疼,却及不上他啮咬她唇舌时,疼痛的万一。此时此刻,他是恨她的吧,就像她也恨过他一样,当感情越过理智的防线,爱恨就只在一念之间。他激烈而绝望地吻着她,像要把她碾碎在彼此碰撞的齿沿与舌尖。 终于,汪曼春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他,任本能驱使自己回应他的吻。这是她曾经和依然深爱的人,也是她不敢再爱的人,离开他就像从自己身上生生斩下一块血肉,狠心下手之前,她紧紧地拥抱他,贪婪地回吻他,像是一场屠戮开始前的祭奠。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冲动和渴望了,她的爱随着残阳入水,沉没在滚滚珠江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大结局2.0,好像还是BE…… 只好期待下一章了,相信我,大结局3.0绝对该HE了 然后我要说的是,每次我要虐男主最后都会变成虐女主……所以你们不要喊着虐老谭了,刀割老谭身,伤在曼春心,想开点,放他们俩在一起得了…… 第53章 婚戒 相爱的人有默契,她能感觉到他的无助和绝望,他也能感觉到她壮士断腕的坚持。他们的吻缠绵而悲伤,分开的时候,汪曼春甚至不忍心睁眼看他的眼睛。 电动轮椅渐渐驶下小径,沿着人行道离开了海珠广场。汪曼春悄悄转身,轮椅上的背影板直端正,可在她眼中,却透着说不出的萧瑟。 十月快要过去,毕竟是秋天了。 汪曼春穿过海珠广场,走上海珠大桥,一直走到观景台。观景台朝西,抬眼是似血残阳,渐沉渐暗,垂首是江水如练,万点粼光。 1956年,也是这样的秋天,伤病缠身的明诚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十四岁的崔景楼爬上海珠大桥,把他的骨灰一点一点撒进珠江。流水向东,亘古不变,珠江两岸的城市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汪曼春独自站在观景台上,她是来看明诚的,却又看不到明诚,时光走过了整整六十年,这里已没有他的丝毫痕迹。 “明诚,谢谢你。”她在心里默念,“谢谢你陪师哥走到最后,谢谢你见证了他的铮铮铁骨,谢谢你让我的重生没有遗憾。” 她深深呼吸着潮湿微凉的江风,心里有种释怀后的轻盈和空洞,上一世的恩怨纠葛终于落幕,她可以和明家彻底了断了。 从今以后,她就是没有前生,没有负累,可以迈开大步,轻装前行的樊胜美。 她拿出手机,翻出樊老大发给她的微信,那是十多张樊樊饭店装修后的照片。樊樊饭店这名字还是谭宗明派来的出纳起的。别看那小哥只是出纳,其实精通财务业务,一专多能,是个非常得力的人才,从选址到装修到招人,全都有他的一份。想到他汪曼春又有点气馁,这边义无反顾地和谭宗明分了手,那边人家的下属还在为樊家跑腿奔忙,这一口便宜吃得并不容易。可两个人走到今天,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想一朝切断,又谈何容易。 “小美,饭店定在十一月八号开张,你不是五号六号考试吗,正好不耽误。”樊老大的微信语音兴高采烈,又满含期许,“那个,谭先生能过来吗?他要是能来,咱们这饭店可就有面子了……” “他来不了,我一个人过去。” “哦……”樊老大有点失望,可是车祸后他就再也不敢直接找谭宗明,小美说不去,那就是不去,好吧,不管怎样,饭店是开起来了,谭先生总有再来南通的时候,到时候一定把他拉过去吃顿饭,题个字,合个影,也就差不多了。 樊老大的内心戏,汪曼春并不关心。她刚挂上电话,就有一对老夫妻过来请她帮忙拍照。汪曼春这边厢帮他们调整相机参数,老夫妻那边厢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你这个头发很好了不要弄了,不行风都吹乱了我得重新梳梳,你赶快一点小姑娘要着急的,我已经够快了你就知道催催催…… 汪曼春饶有兴致地看老俩口斗嘴不休,好容易不吵了,两个人肩并肩,头碰头,在汪曼春一二三的号令中一起摆出笑容,液晶屏上定格的两张脸居然极有夫妻相,如出一辙的表情让汪曼春莫名地艳羡。 她活了两辈子却还没有老过,不知道当她白发苍苍的时候,谁会陪在她身边看斜阳暮霭,听江水淙淙,口头禅似的一声声叫她老太婆。 东南西北各个角度拍完照,汪曼春把相机还给老夫妻。老婆婆感谢她热情耐心,从包里摸出两颗苹果硬是塞到她手里,“吃个苹果,平平安安。” 汪曼春却不过只好收下。苹果不大,可以放进手袋,可她一打开手袋就愣住了——她看到了那只深蓝色带着HW标志的丝绒盒。 她明明坚决不要,却不知什么时候被谭宗明留下来的戒指。 求婚后不久,谭宗明便为她定制了一枚Harry Winston的订婚戒,足足三克拉的DIF方钻,气场非同一般,她说这么夸张的戒指完全戴不出去,他说戴不出去就传家,将来留给儿媳妇,孙媳妇,曾孙媳妇,他会另外买一对婚戒,她一只他一只,那才是平时戴着防身的。 这就是他说戴着防身的对戒了。 虽然早已决定拒绝,汪曼春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盒盖。 一大一小,一宽一窄的两只铂金线戒,男款镶了一颗小米粒大的细钻,女款则沿戒圈以部分密钉的工艺嵌了29颗碎钻。两只戒指错开半个戒身并立在丝绒盒中,夕阳下闪着明亮而柔和的光芒。这是他们专门到HW纽约第五大道总店选定的,销售说这个系列的名字叫幽会,心血来潮的谭宗明就把公务又往后推了二十四小时,带着她在中央公园和广场饭店幽会了一天,以资纪念。 她还记得出发回国的那个清晨,闹钟响了七八遍,他赖在枕头上就是不起来,她去拉他,反被他拖到床上,人形抱枕似的熊抱在怀里。他说有了她真是春宵苦短,不想早朝。她便勾着他的脖子笑,说不想早朝就快去改机票。 结果谭宗明真的再度改签,两人耗到中午才出门。回上海的路上,她一直担心他那帮随从里会不会有特别耿直的过来劝老板离祸水远一点。 现在他们不用担心了,她和他们的谭老板已是咫尺天涯。 “谭宗明,把你的戒指拿回去。”她没有勇气和他通电话,只能发微信。 “戒指刻了字,我不会拿回去。”他回复。 汪曼春这才注意到,戒指内侧真有隐隐约约的纹路。天色昏暗看不清楚,她只能用指尖细细地触摸。 男戒内圈刻着两个手写体的字母M,女戒内圈也一样。 她不喜欢在戒指上刻字,所以选定款式后,起初是不打算刻字的。后来他说还是刻吧,刻了才是独一无二的戒指,汪曼春只说了一句随便你,就由着他自己去设计了。她以为他会刻两人姓名或是字母缩写,没想到,他只刻了两个M。 又一条微信过来,“M是谭宗明的明,也是明家的明。M是樊胜美的美,也是汪曼春的曼。” 无论你是谁,无论我是谁,身份并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汪曼春摩挲着那两个流畅圆润的字母,百感交集。 暮色越发浓重,渐渐地丝绒盒上的绣纹都看不清了。她终于拿起电话打给他,“谭宗明,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戒指刻了字,把它硬塞给我,我就一定会接受?” “戒指代表婚约,到现在我只认你一个谭太太,你不戴,我不能勉强,可我也绝不会收回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放在家里等着有天被人偷走?” 谭宗明笑起来,“这个随你。” “别闹了谭宗明。”汪曼春叹气,“别跟小孩子似的,这是戒指,不是玩具。” “小美,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你总说我像个孩子。”他的声音有些自嘲,也有些感伤,“我不是小孩子,我对你,从头到尾,都非常认真,如果这种认真让你觉得累,我道歉。爷爷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替他跟你道歉,明家人给你造成的所有伤害,我替他们跟你道歉。可是小美,我们之间不只有这些。” “你别说了……” “我不甘心。” “我不想听!” “小美,你在掩耳盗铃。” “不关你的事!” “你是我的未婚妻!” “早就不是了!” “我从来就没同意过!”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戒指扔了!” “小美!” 电话里谭宗明的声音陡然增大,但他来不及阻止了,汪曼春已经扬起手,将丝绒盒子远远抛入茫茫江水之中。 “樊胜美!”一声愤怒而痛心的嘶吼自线路之外传来,汪曼春惊回头,摔掉双拐的谭宗明正拖着一条残腿向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更远的地方,助理和护士匆忙下车,朝着他的方向拼命追来。 所有人都想不到,她真将他们的婚戒扔进了珠江。 谭宗明跑不出十几步便猛地跪倒在地,又因为膝盖无法受力而整个人伏在了路上,身边的路人连忙过去扶他,助理等人也堪堪赶到,一群人将他围在当中,挡住了汪曼春的视线。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众人把他架走,呆呆地看着助理捡起他落在地上的手机和双拐,回头神色怨怼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拔脚去追渐行渐远的人群。 晚高峰的海珠大桥喧嚣愈盛,观景台上却只剩下她一人。谭宗明的车子消失在漫漫车流之中,就像戒指没入夜色下的江面。 他为什么要逼她呢,明明都已经转身了,为什么还执着地不肯放手。她也不想这样的啊,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做一对谈笑风生的老朋友,就像刚到广州时那样。 所以那都是假的,是彼此强颜欢笑装出来的表象,他说的没错,他们之间远远不止是伤害、道歉或原谅。终于她装不下去了,以她的方式狠踏一脚在他心上,他们扯平了,他不必再低三下四,她不会再趾高气扬,她觉得解脱,却又觉得沉重,就像用了一剂饮鸩止渴的偏方,成功地绝地反击,然而两败俱伤。 第二天清晨,谭宗明的助理给她打电话,“樊姐,医生说谭总现在不太适合旅行,我们要在广州多住一天,您跟我们一起走,还是按原计划回苏州?” “他膝盖……没事吧?”昨晚他轰然倒地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如今回想,她不禁有些后怕。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您别担心。” “那……我还是今天走吧。” 助理有些欲言又止。 “你有话就直说。” “樊姐,您和谭总的婚礼,会务公司问过他很多次了,他都说一切继续,所有计划,一项都不许取消。所以要是过几天,Cathy给您送婚纱,您能不能……别扔掉,等谭总好点儿……等他去了美国,我去您那儿取,您别告诉他,就当是您收了,回头我再慢慢儿跟他说……” 忠心的小助理,贴心的小助理,他们都不敢说,他们都在心里怪她。 握着电话的手有些颤抖,对着紧张嗫嚅的小伙子,她除了一个好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为本章就HE了,结果啰啰嗦嗦还是没有…… 我都想搞个调查,看本文有掉眼泪的同志举个手……算下我惹哭了多少人== 下一章大结局…… 第54章 万里 汪曼春回到了苏州。 她避世的日子里,周围的每个人也在经营着自己的悲喜人生。安迪和包奕凡从情深意笃走向谈婚论嫁,然后就爆发了准婆媳之间隐晦而激烈的战争;曲筱绡和赵启平如胶似膝,却顶着双方父母的压力愣是不结婚;邱莹莹和应勤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可面前的婚姻生活仍旧一地鸡毛;只有不声不响不起眼的关关,和汪斌谈着不瘟不火的恋爱,有着值得期待的将来。 11月8日,结束CATTI考试的汪曼春到南通参加樊樊饭店的开业典礼。 作为沪上大鳄谭宗明曾经的未婚妻,她和谭宗明的关系到现在都有些扑朔迷离,所以来道贺的大多是樊家的亲友团,谭宗明在南通的朋友则多半还在谨慎地观望,即使来了也很低调,直到看见挂着谭宗明和远洋落款的巨型花篮,才施施然去展板前签名留念。 签名渐渐满了,大门口有点骚动,汪曼春听到有小姑娘嗡嗡地议论豪车和帅哥,她心里一动,从展板前转过身来,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两边,风骚走来的果然是个帅哥——却不是谭宗明,而是包奕凡。 “嘿,看见我好像有点失望啊!”小包总嬉皮笑脸地打招呼。汪曼春瞪他一眼,朝他身后看了看,“安迪呢?” “安迪怀孕了,反应比较严重,坐不了车,托我代表了。”包奕凡大笔一挥签下大名,又送上厚厚礼金。汪曼春初闻安迪怀孕很是惊讶,印象里安迪不喜欢也不想要小孩,可看包奕凡得意非凡的模样,安迪应该是决定要生下来了。 爱情的力量改变世界。 “恭喜!”她由衷地道贺,无论包家后院如何的污泥浊水,新生命的到来总归是件喜事。 包奕凡眨眼,“你和老谭也得加油了。我还想跟你们结个娃娃亲呢。” “别乱说。” “不是吗?安迪说你们一起去的广州,原来没和好啊?” “安迪什么都不知道,你别听她瞎说。” 包奕凡若有所思,“这倒是,安迪一怀孕,哪都去不了,很多消息都不灵通了。对了,最近圈子里在传一个老谭的消息,不知道你听没听过?” “什么消息?” 包奕凡看着她,“上海金融圈有人说谭老板伤势恶化,可能会截肢。” 汪曼春一愣,“你说什么?!” “看来你还没听到。” “到底怎么回事?!” “别担心,都是小道消息,安迪给老谭打过电话,他亲口跟她说没那回事。不过要是没怀孕,安迪肯定会直接飞一趟纽约看一看才放心,毕竟谭老板这次保密得太彻底,远洋高层居然完全了解不到他的具体伤情,全靠他那个助理施舍消息,这有点不正常。” 汪曼春忽然意识到,谭宗明每天发的那些朋友圈只有她能看见。 那些晴天和雨幕,那些晨读和夜曲,那些鸟语,虫鸣和花香,所有琐碎平静的画面,都是他想说给谭太太一个人听的,谭先生的日常。 而从广州回去以后的朋友圈里,确实不再有一张他出镜的照片。 汪曼春有些心惊。事实上,他狼狈趴在海珠大桥上的样子,在她离开广州后,还反反复复不停地出现在她的梦境。每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她都有给他打电话问个清楚的冲动,每一次调出他的号码,又迟迟按不下通话键,好容易把他推远,她怕一个电话过去,一切又前功尽弃。 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怕他纠缠,还是怕自己心软。 她安静,谭宗明也安静。除了发她独享权限的朋友圈,他再没有联系过她,就连饭店开业送的花篮,她问过花店,那是远洋一位助理订的,客人提前一个月就付了全款,饭店哪天开张,花篮哪天送到。 沸反盈天的典礼现场,种种噪音好像突然变成背景音,连包奕凡的笑容都显得遥远。 “是竞争对手恶意散播的吧……”她听到自己似乎很淡定的声音,“他就是骨折而已,又没感染又没坏死,哪里就截肢了……” “我说也是,太恶毒了,远洋有好几个合作项目都是关键期,你也劝劝他,没事就出来亮个相,安抚下大家,做投资玩的就是消息,没有好消息,上哪儿忽悠股民去?” 包奕凡能说会道,表情丰富,把汪曼春逗得发笑。 可笑完之后,她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他说了什么,笑容完全是对他语气动作礼节性的反应。 她分开人群,从饭店后门出去,一直走到商场四层的天井走廊,拿出手机给谭宗明的助理打电话。 “樊姐!”小助理一如既往的惊喜。 “那个什么截肢的传闻是怎么回事?” “什么?截肢?哦您说截肢啊,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就是个骨折,哪能截肢呢!都是外边乱传的,我们也没管。”助理呵呵地笑,“谭总好着呢,没事儿,您放心!” “他现在在干吗?” “他在……呃,开会,对,在和远洋美国的同事开会。我让他完事儿给您回电话?” “不用通知他。”汪曼春想了想,“你能拍个照片给我看看吗?别让他发现。” “偷拍啊?” “你的身手没问题。” “他们开会我拍照不好吧……” “都偷拍了还讲究那么多?” “……” 小助理苦哈哈地挂了线,五分钟后发来一张照片。 窗帘紧闭看不到室外明暗的房间里,谭宗明坐在单人病房的写字台前,挂着耳机,对着液晶显示器正说话,笔尖点在写了几行数字的便笺纸上,双拐就靠在写字台旁边。 汪曼春只看一眼心就沉下去了。 这根本不是现拍的照片,谭宗明发的小美专属朋友圈里,就有一模一样的画面。那确实是在跟远洋的上海团队举行电话会议,但时间是去广州之前。 她把谭宗明那条朋友圈连日期一起截屏,发给助理。 可怜的孩子整整半个小时没有回应。 中午十一点,谭宗明直接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是一段十几秒的视频,视频里他环拍了一圈单人病房,自己则直着左腿坐在床上,脚边散落了几大张印满文字的A4纸。床尾站着两个老外,老外后面是做了错事垂头丧气的小助理。 视频的最后是自拍,谭宗明对着镜头微笑,“真的在开会,我很好,放心。” 比起上个月,他看起来更加瘦削,脸色也有些憔悴,但给她的笑容一如既往,仿佛之前的争执伤害从来不曾存在,刻着双M的戒指还和那枚三克拉的大石头一起安放在九间堂的保险箱里面。 汪曼春压着有些紊乱的心跳一帧一帧地重看视频,没有,房间里只有轮椅,没有双拐,画面里任何地方都没有拐。而整个十月,他的拐是从不离身的。 和他已经没办法用拐相比,她宁可相信他现在不需要用拐了。 可那是不可能的,海珠大桥那一摔,他的伤只会更重,不会更轻。 汪曼春把视频里两个美国人的脸仔细截下来,发给赵启平,“这两个人,你能认出来吗?” “嗬,这不是鼎鼎大名的Thomas Sculco吗!大咖啊,HSS的绝对权威,我们骨科学界没有不认识的。旁边那个应该是他助手,有一次我在纽约开会时还聊过。你哪来的照片?” 汪曼春在心里冷笑,谭宗明,你又骗我。上一次“明楼”搅局,她被骗得惨不忍睹,这回她冷静犀利,一点拙劣的小把戏瞒不过特工的眼睛。 不管了,都分手了,戒指也被她弃如敝屣了,他残了废了都跟她没关系了,他想制造什么样的假象粉饰什么样的太平她都无所谓了。反正他有得是钱,过得再惨也比地球上绝大多数人强。 汪曼春收起手机向饭店走去。 临近中午,商厦里渐次迎来人流高峰,各家店铺放着或柔和或劲爆的背景音乐,从一扇扇店门前经过,耳朵就像被强灌了一支最大杂烩的乐曲。 这个年代的绝大多数歌曲她都不会,谭宗明也跟不上流行,两个人最能唱到一块儿的居然是昆曲。谭宗明曾开玩笑说,如果婚礼上司仪要两口子给大家唱首歌,他们不如来一出《玉簪记》。 听她一声两声,句句含愁闷。看她人情道情,多是尘凡性。你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人不断送青春?那更玉软香温,那些儿不动人?她独自理瑶琴,我独立苍苔冷,分明是西厢行径!老天哪,早早成就少年秦晋…… 一个人走着走着,汪曼春无声地笑起来。 她说她才不要唱昆曲,如果真被要求表演节目,她就配合他演一出猪八戒背媳妇。谭宗明本来是靠在床头看美股新闻的,闻言下床跑到梳妆台边,直接扑上她的背,“来吧悟能,你媳妇儿在这儿……” 汪曼春被他压得直不起腰,好容易把他掀下去,自己又笑得弯腰。 笑着笑着,她觉得眼角有点潮,有点热。 怪他什么呢,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是她自己听风就是雨地追过去问结果,他已经不是她的谁了,有什么义务实话实说。 汪曼春拖着脚步走进樊樊饭店,典礼即将开始,一身盛装的樊大嫂正到处找她,“要照全家福了,就差你一个了!快来!” 西装革履的樊老大扶着樊老爷子站在摄影师正对面,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樊妈妈打扮得比平时年轻十岁不止,挽着汪曼春的手大步往前走,“小美啊你哥这下算是定心了,他这个月忙里忙外,可是一点都没偷懒呢……” 她曾经跟谭宗明说,小出纳是个人才,放在樊老大身边实在可惜,反正这生意也是做着玩玩,千万别浪费资源。谭宗明却说樊老大再不靠谱,那都是前尘往事,在他这儿,没有前科的人他都会给一次机会。 谭宗明有前科,谭宗明的前科是明楼。他的错因为明楼被放大了许多倍,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挽回。 那么她呢,她的前科更黑暗,更不可饶恕,是因为他的宽容,温情,和不懈的努力,她的重生才成为一场蜕变,而不是延长的刑期。 汪曼春停在了离摄影师不远的地方。 “小美,快点呀,还磨蹭什么。”樊妈妈一再地催促。 “我,我可能有点事得出去一趟……” “都这时候了出去一趟?什么事能比咱家开饭店还重要?过来先拍了照再说……” 汪曼春突然甩开樊妈妈的手,转身向外跑去。 “小美!小美!小美!” 汪曼春置若罔闻,跳上出租车直接回家,狂奔上楼,翻出护照揣进衣袋再冲下楼,出租车还停在楼下。 “去浦东机场,越快越好。” 四个小时后,联航UA087从浦东机场腾空而起。十八小时后,飞机在纽瓦克机场降落。 汪曼春一出关就在到达大厅看到了一个举着Miss Fan Shengmei牌子的,金发碧眼的大叔范型男。她有些意外,对方却像老朋友似的称呼她,“小美你好,我是谭宗明的朋友Henry。” 不等她质疑,Henry主动拿出一张自己和谭宗明、安迪的合影自证身份,紧接着又解释,“安迪昨天夜里,也就是北京时间的8日中午给我们打电话,说和你失联,你很可能来了纽约,我们查到你订的是联航的这班飞机,谭就请我来接你,比你自己找到HSS会快一些。” “他现在怎么样了?”Henry走得很快,汪曼春不得不大步流星才能跟上他的大长腿。 “他是不是跟你说一切都好,完全没有问题?” “对……”她开始觉得脚步有些发虚。 “他的髌骨粉碎性骨折后以髌骨爪固定,但因为术后恢复不当,以及在广州时的二次伤害造成髌骨爪脱落,钢针刺穿,导致严重创伤性骨关节炎,加上之前的旧伤已经发展为局部畸形,我们和Sculco教授商议后确认的方案是人工全膝关节包括髌骨置换。” 凭着七十六号魔窟历练出来的定力,汪曼春才没有在Henry面前失态。 “会有什么风险?” “全膝关节置换是骨科的大手术,风险有很多,髌骨关节感染,深静脉栓塞以及心、肺、脑栓塞,下肢不等长,神经及血管损伤,股骨、胫骨或假体周围骨折、关节假体松动、移位、失效等……” “这么多风险为什么还要做?!” “如果不做,他这辈子就只能坐在轮椅上。” 汪曼春用力咬着嘴唇,让疼痛帮自己保持镇定。 “那么……什么时候手术?” “理论上是现在。” “实际?” “原定的手术时间是下午四点,但谭坚持要先见到你,甚至不惜推迟手术时间。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Sculco教授的日程非常紧张,如果今晚八点还不能开始手术,他就只能等到下周。他的痛苦还将持续一百六十八小时。小美,你不会知道过去这一周他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 现在已经是东部时间晚七点二十。 汪曼春一把拉起Henry朝停车场狂奔,“还等什么,跑啊!” Henry一路超车狂飙,特技表演般从新泽西州直线切进纽约州。汪曼春等不及先去停车场,让他直接把车开到医院大楼门口,自己跳下车,一个人向手术室冲刺。 当她冲到手术室外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五十五分。 “樊姐!”助理从长椅上跳起来,“快,这是鞋套,这是手术帽,你穿好进去右转到头倒数第二间就是手术准备室,谭总在那里等你……” 2016年11月8日东部时间19点56分,她终于扑到了谭宗明的病床前。 不,不是病床,他已经躺在了平车上,再有四分钟,他就会被直接推进手术间。 四目相对的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伤害,什么欺骗,什么原谅,什么攻防,所有的执拗与坚持统统都被丢进了太平洋。她只要他好好儿的,健健康康的,活蹦乱跳的,有力气有本事祸害她一辈子,她认了,她愿意。 从南通到上海到纽约,这一路领着她前行的不是理智,不是自尊,不是任何慎重清醒的决定——她跟从的,不过是一颗早已投降,只是一直不敢承认的真心。 “小美。”谭宗明从被单下面向她伸出手,“别哭了,快过来。” “对不起……” “傻丫头。”谭宗明摩挲着她的脸,拇指擦去她眼下的泪滴,“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个。” 她跪在平车前,将他的手紧紧贴上自己脸颊,“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谭宗明笑了,笑得温柔而无奈,“怕你嫌弃我。” “傻瓜”两个字堵在喉间,因为一直想哭,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想等手术完了再告诉你,因为我也不太确定,自己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 她把脸埋在他手心,泪水在他掌中汹涌汇聚。 “Henry有没有告诉你,就算手术成功,我将来也不能参加任何强烈冲击膝关节的运动,甚至不能深蹲……以后我不能陪你长跑,短跑,登山,攀岩,只能像个老头子一样在场外给你加油,再过十五年,还得回来重做手术,换一个新的膝关节……” “我知道……他都跟我说了……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司仪叫我们表演节目,我们也演不成猪八戒背媳妇了……” “没关系,我当猪八戒,我背你就好了……”汪曼春捧着他的脸,又哭又笑。 “小美,你这是……答应嫁给我了么?”谭宗明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眼角的血丝更加密集。 “我不是一早就答应了……”她低头,用力吻着他微凉泛白的唇,“谭先生,是你不肯取消不肯改期的,所以你要好好治疗,快点好起来,不要让谭太太一个人站在婚礼现场,像傻瓜一样。” “那我要赶快去HW再订一对戒指……” 汪曼春掩住他的嘴,“不用,戒指没有掉,戒指在这里。” 她从领口扯出一条红线,线上串着一双铂金线戒,一个大一个小,一个宽一个窄,两对花体M字勾连缠绕,意蕴绵绵。 “你……”谭宗明哭笑不得。 “我只扔了盒子,戒指一直在我手里。”她红着脸把戒指放进他的掌心,“我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我从来没想过把你送给我的任何东西丢掉,何况是戒指……” 没有人知难而退,她的自以为是,只是在两人之间本来就曲折艰险的道路上,再添一丛荆棘。 但荆棘,终究也只是荆棘而已。结局早已写好,他们注定要在路的中点相遇,那满身的累累伤痕,不过是彼此相爱不渝的证据。 八点整,实习医生推走了谭宗明。 汪曼春走出手术室,坐在助理和Henry身边。 “谢谢。”他们说。 “谢谢。”她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十一点十分,谭宗明被推回监护病房。因为是全麻,他还陷在深睡之中。 汪曼春守在他床边,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打量着他。他瘦了,眼角的皱纹深了,鬓边浓黑的发茬里,有了几根她不曾见过的银丝。 这是明楼的孙子,这是明家的后代,这是陪她走过最黑暗的山谷,无论多么艰难都不曾放手的男人,这是她千辛万苦想逃离最后还是狭路相逢的爱人,这是命运一次又一次捉弄她之后,终于慷慨赐下的缘分,这是她的宝贝,这是她的谭先生。 午夜十二点,麻醉剂的效力开始消退,病床上的男人渐渐苏醒。 汪曼春坐在他身边,等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开,眸光一点一点清澈,视线一点一点聚焦在她身上。 “这位姑娘看着,好生面熟啊。”他的眼里绽开似曾相识的笑意。 “我是樊胜美,也是汪曼春,你可以叫我小美。”她亦微笑着回应,“先生如何称呼?” 他握住她的手,“敝姓谭,祖宗原姓明。”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不打脸,在这一章准时HE,我硬是拼了六千字…… 我觉得你们可以开始准备长评了哈哈哈哈,希望总评论数能破千…… 还会有几个小剧场,要求你们可以提,采不采纳在我,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第55章 五号小剧场 爱情的力量让恐孩症的安迪结婚生子,让风流花心的曲筱绡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让邱莹莹放弃工作做家庭妇女,也让胆小的关关鼓起勇气主动说爱你。 爱情的力量还让谭宗明以奇迹般的速度康复,没有发生任何并发症,假体固定得很好,刀口痊愈顺利,他还一改之前的顽固作风,异常配合治疗,积极复健锻炼,连Sculco教授都开玩笑说应该把他做成案例,号召其他病人向他学习。 汪曼春怕他太辛苦,劝他,“别心急,慢慢来,就算你坐着轮椅走红毯,我也不介意。” 谭宗明还是惆怅,“不是担心婚礼……只是在医院里住烦了,想回去。” 汪曼春就去问Sculco教授,能不能在家里继续康复疗程。教授断然拒绝,“上次提前出院后果有多严重?我们不能让你再冒险。” 谭宗明便指天画地地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做任何有违医嘱的事情,之前Henry看不住他,助理管不了他,现在太太来了,他想任性也有贼心没贼胆了。 Sculco斟酌半天,勉强同意他出院,但要求他不能离开本市。谭宗明正好在曼哈顿上东区有一所宅子,他立刻叫人打扫收拾,第二天就欢天喜地地搬了进去。房子是妥妥的豪宅,可无障碍设施完全不能和医院比,这么快就搬进来,汪曼春开始是不情愿的,然而走进主卧,看到那华丽的宫廷大床,她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我还是睡客卧吧。” “那怎么行?!” “我一翻身压到你怎么办?” “这么大床还不够你滚?” “不行,睡客卧。” “不行,睡主卧。” “客卧。” “主卧。” “得了得了谭宗明,你这么着急麻慌要出院,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谭宗明一噎,瞪着她不说话。 汪曼春过去,从轮椅后面搂住他,“我先在主卧待着……等你睡着我再走,好不好?” 吐气如兰,浅浅一句家常话里含意深深。 “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歪。”谭宗明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只想跟以前一样,你在我身边,我睡得踏实。你睡觉从来不动,还警醒得要命,哪里会压到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踏实睡觉,晚上不许乱来。” “不乱来。” “你得保证。” “我保证不乱来。” “乱来是小狗。” “小猪都行。” 于是,分开两个半月之后,两个人终于又躺在了一张床上,各据一只枕头,两个人隔着半尺远的距离对视。 昏暗的床头灯下,他半侧的脸勾勒出世界上最美好的曲线。 谭宗明才下过保证,所以乖乖躺平,真的没有乱来,倒是汪曼春有点心猿意马,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他顺势勾住她的脖子,留住了这个吻,然后把浅尝辄止变成了辗转深吮。 接下来的一切就完全失控了。她伏下身来,全情投入地回应他越来越激烈的亲吻。他则以手游走探寻她的全身,没有受伤的右腿蜷起来,膝盖来回摩擦她身上最隐秘的敏感.点。 “谭宗明……”她懊恼地低叫,“Sculco会骂死我的……” “不会,我问过他了,没问题……” “你问过!”汪曼春咬他,“你还好意思说我把你想歪了……” “等等,澄清一下,刚才是谁先招惹谁?” 他问得好有道理,汪曼春竟然无言以对。 现在从他身上滚下来还来不来得及…… 显然是来不及了。尽管汪家三小姐,七十六号情报处处长曼春同志才智过人文武双全,但在某个方面,她始终被老司机谭宗明以压倒性优势占据主动权。 不管谁在上面都一样。 更惨的是,用某位行动不便人士的话说,“今晚你是主力”,汪曼春不得不从躺着享受就好,变成冲锋陷阵的那一个。她的技术又不全面,等到谭先生尽兴,谭太太已是溃不成军,奄奄一息。 撩汉有风险,骚扰需谨慎。 “嗨,你要不要去客卧睡?”谭宗明居然还贱兮兮地问她。 汪曼春趴在枕头上,脸埋在枕头里,“不去!”都快走不动道了好吗。 “不去啊,那我们来复个盘……”谭宗明依旧平躺,脸跟她成一百八十度反方向,望着天花板侃侃而谈,“你刚才劲儿用得不太对,有三个地方可以改进,掌握了要领绝对不会这么累。第一是……” “谭宗明!”汪曼春保持脸朝下的姿势,抡起一只胳膊盲打,直接拍在谭宗明脸上,“给我闭嘴!” 谭宗明被她捂着嘴,咿咿呀呀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然后搬开她的手,“以上三点供你参考,不清楚的地方欢迎随时咨询。好了,睡吧,亲爱的谭太太。” 一直到沉入梦乡,汪曼春眼前都飞着四个字—— 好想揍他…… 作者有话要说: 完全无法把老干部的脸和这么污这么骚气的小剧场联系在一起…… 第56章 六号小剧场(上) 临近年底的浦东机场,人来人往,异常繁忙。 从到达大厅出来的客流中,有个造型前卫,衣着清凉的女孩儿十分抢眼。她嚼着口香糖,拖着贴满骷髅头的行李箱,蹬着至少十二公分的高跟鞋,大步走到出租车边,“去市区!” 司机笑了,“小姑娘,市区哪里呀?” “哪里酒吧最high?” 司机一愣,“侬港啥?” “上海,哪一个,酒吧,人最多?最好玩?” 司机乐了,“侬一落飞机就要去酒吧啊,侬找对人啦,衡山路,淮海路,新天地……侬想去哪个阿拉载侬去……” “上海的酒吧不看ID吧?我是说,不看身份证的吧?” “不看不看!侬多大啦?” “我呀,我十九啦!”刚满十六周岁的Sara大言不惭。 在上海的舅舅要结婚,父母和外公外婆都要回国参加婚礼,她放假早,一个人先跑了回来。听说中国酒吧不查年龄,Sara早就心痒得要死,一出关不去舅舅那儿报道,先找一家酒吧泡会儿再说。 淮海中路Richy,沪上家喻户晓的人气夜店,节奏,酒精,帅哥,美女,所有元素都high到极致,Sara很快就在里面玩得晕头转向,喝到东倒西歪。 在加拿大因为不够年纪,根本没什么机会喝酒,到了上海,一上来就红的白的啤的一通狂轰滥炸,Sara很快就不行了,她跟那几个萍水相逢的酒友讨饶,把行李手袋都押在卡座,才得以脱身出来冲到洗手间吐。 吐得昏天黑地之余,扶着洗手台抬头看,头发散了,浓妆褪了,衣服揉得破布一样,裸.露的肩上还有不知哪个猥琐男的牙印。 她有点想给舅舅打电话,可是连手机也被扣在卡座里了。 “你没事吧?”旁边一位白衬衣,黑色七分裤,中性打扮的美女问她。 “我没事,谢谢……”她摆摆手,转身要走,脚下却没有力气,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她使劲眨眨眼,面前的景物好容易重新对焦。 玩大了,真的玩大了。 “我扶你回座位吧?”美女过来搀起她。Sara婉谢,“我能回去,谢谢,你太客气了。” 美女只好松手,微微蹙眉,目送她离开洗手间。 “哎呀才几点就要走,再玩会儿再玩会儿……” “就是嘛来Richy哪有不到十二点就走的……” “不喝不给哥哥面子哦……” “手机?不知道呀,我们可都没看见……没有没有……谁会藏你手机呀……来来来喝一杯……” Sara急了,“我真的要回家了,我舅舅会着急的……” “什么舅舅叔叔的,别理他,你家住哪,回头我们送你回去不就得了?……” “那你们先把手机还我,我给他打个电话……” “嘿嘿,你先把这杯喝了我们就给你……” “我不能再喝了……” “不喝没有手机喽……” “把手机还给她。” 众男抬头,Sara也抬头,那个中性美女站在他们卡座外冷冷地盯着他们。 “哟,好漂亮的神仙姐姐,过来一起玩吧……” “手机呢?” “姐姐不要那么凶好不啦,凶起来就不好看了……”“哎你怎么说话的,美女再凶也是美女嘛……”“对对对,是我说错话,姐姐我跟你道歉,咱们喝一杯……” 美女挡住他的酒杯,“手机。” “嘿,不给我面子哦……” Sara急了,“你们干什么呀,不想喝逼着喝,有没有家教啊!” 男孩儿嗤笑,“Come on,你来夜店找家教吗……” 美女不耐烦了,抬手把某人逼到眼前的酒杯夺过来,杯中的酒液尽数泼出,“到底拿不拿?” 男孩儿脸上有点挂不住,“哎我说你谁啊你,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你的脸我没兴趣要。”美女转头问Sara,“确定手机在他那儿?” Sara捣蒜般点头,“他说我不给手机就不许去洗手间……” 话音才落,美女身形突然一动,左手捏住男孩儿下巴,右手握住杯脚,众人还没看清楚,细口大肚的红酒杯就被塞进了他的嘴巴。矮胖浑圆的杯身整个儿卡在男孩嘴里,他无论怎么张嘴都拔不出来。 “呜呜……”可怜的男孩只能抓着杯脚无助地哀嚎。 其他男生呼啦啦全站起来,有的去帮同伴,有的围住了Sara两人。Sara紧张地望着美女,只见她抄起桌上酒瓶,砰地一声磕断,断面指向男生中个头最大的那一个,“想打架?” 男生们被美女的气场震得略一迟疑,僵持中又有几个女生挤过来,为首的那个嗓门奇尖,“怎么,还想一起上啊?是不是男人?”看到旁边口含酒杯痛苦呜咽的男生,又爆出大笑,“我靠樊小妹这是你干的?快快快拿手机!我要发朋友圈!活久见啊!” 聚拢来围观的型男靓女们早就咔嚓咔嚓拍上了,含酒杯的男孩捂着脸躲,同伴们想上又不敢上,Sara则趁乱冲进卡座找手机。场面一阵闹腾,等她收拾好东西出来,美女已经顺利控制全场,“你,去医院让大夫给你敲碎了夹出来;你,这是我的电话,想替你小弟出头随时欢迎;曲筱绡,你给我回座位别添乱;关关,你和小蚯蚓给我看着她。你,”她对着Sara,“你住哪?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我住浦东九间堂……” 美女的眼神一凛。 “那边门禁严,车子可能不好进,我还是打电话让我舅舅来接吧……” “你舅舅是谁?” “我舅舅,呃……”Sara不太想供出她那个大名鼎鼎的舅舅,“他姓谭……” 美女笑了,“原来你的飞机晚点,是晚到夜店里来了。” Sara大惊,“你,你怎么知道……” “我是你舅妈,亲爱的Sara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应大家要求,wuli曼春英雄救美的梗== 脑洞源自那个著名的“不要往嘴里塞灯泡”的故事。很多人听过这个故事,也有很多人不信这个邪,真的往嘴里塞灯泡,然后悲剧了……比如我的一个朋友……真的太可怜了……最后去了医院,外科大夫敲碎灯泡一片片夹出来,嘴里到处都是伤口→_→ 第57章 六号小剧场(下) 借口飞机晚点拐去泡吧的Sara,撞上了被女伴拉出来开“婚前派对”的舅妈,小姑娘坐在车后座,一路上都抱着舅妈的胳膊讨好,“千万千万别告诉舅舅啊,他会告诉我妈,我妈知道我喝酒闹事会打死我的……” 舅妈被她晃得像个不倒翁,“行——不说——不过你在上海这几天可得给我安分守己,再有这种事,”她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我也请你吃个杯子。” Sara惊恐地捂住嘴,拼命点头。 两个多月前,舅舅出了严重车祸,到美国治疗,她和外公外婆妈妈到纽约看他,顺便捞到一个重要八卦——万年王老五、坚决不结婚的舅舅似乎栽在一个姑娘手里,中了邪似的非她不娶。她听到妈妈和外婆悄悄议论——“长得是很漂亮,可宗明以前的女朋友哪个不漂亮?不晓得这个有什么古怪。” 单论家世、学历、职业,这姑娘除了相貌,各种外在条件都太一般,不,在她们看来,简直是太差。 以至于看过她在香港慈善拍卖会上的影像,妈妈和外婆一边惊讶于她的风姿与才华,一边又忍不住猜测,“以樊家的财力,这是下了多少血本包装起来的……” 甚至还有传闻说樊胜美为了逼嫁不惜以自杀相威胁,这一点谭家倒是不信,看舅舅求爱不成失魂落魄的样子,谭家人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上赶着的那个是她。事实上不管她条件如何,至少有一点外公外婆很感谢她——是她结束了舅舅一个人晃荡的生活,舅妈出现之前,他们都以为他要一辈子打光棍了。 对于这位神奇的樊小姐,谭老太和谭大小姐充满了好奇,Sara也因此背上了打探军情的重任。然而Sara住进九间堂没几天就全面拜倒在舅妈裙下,这是外公外婆和妈妈口中各方面都很一般的舅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啊! 她有着凹凸有致,高挑又性感的身材,五官既明艳妩媚,又带着豁达飒爽的气息,外人看到的是独特的中性美,回到谭宗明身边又不失浓浓的女人味,匆匆几段视频完全不够展现她的魅力。Sara不是男人,都经常和舅舅一起对着舅妈的背影发花痴。 她出身贫寒,却有一身让人惊叹的才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会,精通多门外语,还能烧一手好吃得让人咬舌头的苏帮菜!完全是旧时代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啊,可大家闺秀能跟她一样飙车走马,飞刀射击,哪怕手无寸铁,等闲三五个汉子也近不了身? 她闪着星星眼问舅妈,“你哪来的时间学这么多东西啊!” 舅妈想了想,“大概是把别人考大学、跳槽加薪的功夫挪过来了吧。” 看看她的毕业院校和职业经历,仿佛有那么点道理。可是——换成是她,就算完全不读书不工作,估计也是学不完这些的…… 十六岁的小香蕉人Sara,成为继谭先生之后,第二个谭太太脑残粉。 因为闲得长草又行动自如,这位粉丝的粘性比谭先生强多了,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以她的话说,“每次跟舅妈出去都能发现她的新技能!” 舅舅很好奇,“你今天跟她出去发现什么新技能了?” “我跟她逛街,她告诉我怎么一眼看出哪些男人是单身,哪些是有老婆或女朋友,哪些刚跟小三约会回来。” “……” “所以舅舅你要小心。” “我一直都特别小心。” “你确定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Sara大笑,“舅舅,舅妈侦查能力强,反侦查能力肯定也强,你不小心,舅妈跟别人跑了你都不知道!” “……” “以你们两个目前的状况,舅妈抛弃你的可能性比你抛弃她大多了!” 舅舅泪目。 假期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便是年底,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波折之后,谭宗明的婚礼终于在世界上最高的婚宴会场——柏悦酒店93层宴会厅举行了。 与谭家的影响力相比,他的婚礼可算十分低调,只在婚礼次日安排了几位私交不错的记者进行采访。婚礼当天则只邀请了双方的亲朋好友,没有媒体,没有明星,没有合作伙伴或客户,人虽然不多,可一切环节都追求了最好的品质,当一袭白纱的新娘出现在宴会厅的入口,整个大厅仿佛都为之一亮。 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 谭宗明拄着拐杖站在红毯中央,汪曼春在樊老爷子的陪伴下走到他身边,接过他的拐杖交给樊老爷子,自己用双手牢牢托住他的右臂,以自己的身体做拐杖,和他一起迈向主婚人。 以谭宗明的身份地位,他完全可以邀请政商界的元老耆宿来给自己长脸,可他最后请来的主婚人是崔景楼,默默无名的广州小老板,明家如今还在世的成员中,最年长的一位。 崔景楼全家,崔孺镜全家,乃至张北的崔有志都来了,在日本的晴山健次支撑不了长途旅行,派了晴山俊一和璃子来贺喜。在崔景楼面前,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新郎新娘宣读誓词,交换戒指,最后亲吻对方。 璃子哭了,Sara问她哭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擦掉眼泪笑着说,“你看他们多般配。” 是的,Sara也觉得他们很般配。 听说,舅舅追舅妈实在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她也曾觉得舅舅太讨好而舅妈太高冷。可当舅舅掀开白纱,舅妈抬头望向他时,Sara能清楚地看到那双星眸中,盈然涌动的深情。 那一刻他们旁若无人地对视,她的手始终稳稳托着他的臂弯。 前事俱往矣,轮回未可知,我爱你,只这一生,只这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你没看错,加更!为了纪念收藏过千,评论过千以及首点过万,呵呵哒! 本章是为满足想看结婚的同志。 另外我发现好多人没看明白五号小剧场啊啊啊,话说,老谭对曼春说你要不要回客卧睡之后,两人在干啥,难道不是很明显吗?一躺一趴并排倒在床上聊天不是吗?为什么那么多人给出五花八门的理解?连说69的都有...我的表述有这么差?请同志们告诉我那一片段你们是怎么理解的... 另外两点那一更会继续。 预告,下一章小助理。 第58章 七号小剧场(上) 我叫陈芯,生于1988年,和我的老板谭宗明同属龙,正好比他小一轮。 我长相路人,身材路人,言谈举止都路人,是脸盲症患者最痛恨的那种人,我也不知道老大当初为什么一眼就相中了我。 那年我大四,在天马山的一家汽车改装店实习,给老板做运营助理,其实就是替他跑腿打杂。六月的上海正赶上梅雨季节,潮湿闷热的天气里改装店生意冷清,人也格外烦躁,一帮小弟不知怎么打了起来,抡椅子砸桌子连店长都压不住,我一看情况不妙,只能出去喝止。为首的两个小弟不听话,被我一通胖揍,一脚一个踩在地上起不来。 小弟们这才知道,虽然读的是本市七八流的大学,我却练了近十年散打,还拿过华东六省一市武术比赛的亚军。 刚帮店长处理完闹事小弟,我就被一个客人叫住了。 “你叫陈芯?” 我看一眼自己胸前的工牌,这不废话么。不过来我们店改装车的都非富即贵,得罪不起,我笑着点头,“嗯,可不是艺名。” 客人笑了,“愿不愿意到我这里工作?” 你谁啊你…… 我还在犹豫,店长把我拖过去,“我□□傻啊,谭老板想要你你不赶紧偷着乐还想什么呢?!” 他,他想要我……他想要我干什么……我长得挺糙的……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就成了沪上金融大鳄谭宗明的私人助理。其实工作性质没有本质变化,业务范畴的事情我不沾手,只负责他的私人行程和日常琐事。据说他回国后,在我之前,一共聘用过三个女助理,无一例外不小心(?)越过了老板和助理的界限,于是谭老板怒而决定再也不招女性私人助理,这个八卦我信,就算不看身价只看脸,谭老板也是广受各种雌性生物欢迎的类型。 虽然都是私人助理,老大和改装店老板的段位还是有着天壤之别,跟着他我的生活水准上升了五个档次,接触的也都是人中龙凤,别的不说,老大的历任女朋友,任何一个单拿出来,颜值都够改装店老板正房二奶小蜜颜值之和还有余的。 我常常想,做男人做到老大这个份儿上,真是爽到家了。 直到他遇见了樊姐。 那简直是老大命中劫数一般的存在,老大追她的过程,绝对是一部可歌可泣的血泪史。 老天是公平的,没有人能永远站在食物链顶端。 樊姐是我见过最特立独行,最酷最帅最有范儿的女人,和老大所有女朋友,以及老大所有狐朋狗友们的女朋友都不一样。难怪老大爱得昏天黑地,死心塌地,从追求到热恋到分手到复合,折腾了一整年才把他的宝贝儿娶回家。 在我这个小助理看来,无所不能的樊姐几乎是完美的,除了一件事——出身。她那个糟心狗血的家庭,也就老大这种不差钱的女婿能hold得住。可有些事儿,还真不是有钱就能解决,有时候越有钱越坏事儿。 就比如清明小长假过后没几天,樊姐突然接到樊妈妈电话,急得火上房一般,“小美你快回来一趟吧!你嫂子不想活了,正拿刀抹脖子呢……” 雷雷也在电话里哭,“妈妈脖子流血了……” 樊姐没办法,只好放下手上一切工作回家。老大正要去欧洲出差,没法陪她,就让我跟着去南通打打下手。 樊家的事儿樊姐从不避讳我。我们俩到了南通一看,樊家遭遇的是最典型的八点档电视剧情——樊老大饭店开了半年,谭老板大舅子当了四个月,在南通赫然也成一号人物了,天天在外头迎来送往,一时没把持住,让人松了裤腰带。 樊大嫂哭天抢地寻死觅活,拿刀抹脖子还真不是樊妈妈编的。她往脖子上拉了道小口子,贴着创可贴四处指给人看,“天杀的樊胜英!我二十四岁嫁给他,熬了十年苦日子,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他倒好!有几个钱就乱搞起来了!不活了!丢不起这个人!忍不下这口气!我不活了!” 樊老大不耐烦地,“得了得了得了,不就是睡了个女人,怎么你了!又没往家里带!又没要跟你离婚!” 樊大嫂不甘示弱,“我不跟你离婚!我不往家里带!我掏钱睡几个小白脸你同意么?你同意我也不管你了!” 樊老大怒了,“你能跟我一样?你又不是男的!” “男的怎么了!” “外头有本事的男人,谁不睡几个女人?!” “老谭呢!老谭比你有本事,怎么没见他乱搞?!” 我心里一咯噔,这俩口子吵架怎么把老大也扯上了。只见樊老大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怎么知道老谭没乱搞?没乱搞前几天那女的怎么回事儿?!” 一言既出,语惊四座。 我立刻转头去看樊姐,所有人都转头去看樊姐。 她倚在沙发上,没有一丝表情地问樊老大,“哪个女的?” “就放假,放假那几天,一个女的,到饭店吃饭,看到墙上老谭跟咱们的合影,问这人跟咱们什么关系。我就说啦,那是我妹夫!她问我要老谭电话,我当然不给。她就,她就给我看她手机里一张翻拍的照片,照片上老谭穿睡衣,抱着条狗躺在床上……” 樊老大迟疑结巴了两秒钟,屋子里静得只剩人的呼吸。 “那照片挺老的,她说她是老谭在美国的老朋友,这是十几年前在她家拍的,狗也是她的,老谭回国以后他俩就失去联系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老谭的亲家……那人家既然是老朋友,我不好不给吧,我就把老谭电话给她了……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傻子!我给的是工作号码!” 樊大嫂疑惑,“就这样?就这样你说老谭乱搞?!” 樊老大大声辩解,“当然不止了!你说她要了电话能干吗?你说他俩要接上头了能干吗?我告诉你,她说她叫陈芯!草字头心脏的心!跟小陈的名字一模一样,不对,是小陈跟她的名字一模一样!”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小剧场满足问“小助理为啥那么拽”的读者~明天出下半部分。 一个小剧场还分两章也是醉醉的…… 第59章 七号小剧场(下) 我以为我能文能武人才难得,我以为我办事得力勤快认真,我以为我能说会道合老板心意,我琢磨了七年总结出来的原因,原来统统都是放屁。 人人都知道老大欣赏我,抬举我,信任我,关心我工作生活,纵容我没大没小,但在今天之前,没人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刚好叫陈芯。 我不敢有什么委屈,我不高兴了,老大分分钟换人,樊姐不高兴了,那才是谭家真正的八级地震。 我战战兢兢地偷看樊姐,只见她依旧面无表情,目光从樊老大,樊大嫂,以及樊家二老身上一一扫过,把四个人扫得快坐不住了才说,“陈芯,我是说,女陈芯的事,和你们无关。” 我低头不敢再看。 “别说什么男人有本事就乱搞,在我这里,就是不行。” 樊老大嘟囔了一句什么,没听清。 “少废话,再让我发现你鬼混,只要一次,我就把饭店收回来,以后别想从我这里拿一分钱。至于嫂子你,过不下去可以离婚,樊家不会亏待你,不想离婚就好好过日子,别动不动抹脖子,抹得多了,哪天不小心抹深了都没人救你。就这些,你俩好自为之。” 说完,樊姐起身招呼我,“小陈,走,回上海。” 我亦步亦趋跟上去,一直走到小区停车场,正要像往常一样坐进副驾,樊姐叫住我,“你也坐后头,我有话跟你说。” 我欲哭无泪,完了完了,最后的谈话了。 车子驶出南通市区上了高速,老王关好车窗,体贴地降下前后座之间的挡板。小小后座就剩下我和老板娘。我局促地盯着自己的手,“樊姐,我,我很抱歉,那个陈芯的事儿,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樊姐笑了,“我又没怪你。刚才是装给我哥看的,不严厉点他记不住。” 她的笑让我稍稍缓过气来,可心弦依然绷得死紧,“那,那您也别怀疑谭总,谭总绝对不会……” “我知道,那个陈芯的事儿,谭宗明早就跟我说过。” “啊?” “他在美国那几年,陈芯是他处得最久的一个女朋友,因为不想跟他回国才分手。他回国后两人就失联了。今年清明是陈芯十几年来第一次回国扫墓,顺便去南通找朋友,这才在饭店碰上了。” “她……她真去找谭总啦?” “她打电话约见面,谭宗明问我的意思,我们俩就一起去了。怕你多想,就没告诉你。” 老大,为你点三十二个赞!太机灵太懂事太爷们儿了!“那她是不是真的……”我觑着樊姐脸色小心地问,“只是跟谭总,那个,叙旧,不是,怀旧,不是,我是说……” 樊姐拿出手机给我看照片,“你觉得呢?” 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陈芯。 一头乌黑的短发,一张白皙明净的脸庞,一身巴宝莉连衣裙,一条优雅低调的珍珠项链,这是个看起来很知性很学院,浑身都是书卷气的美女,和英俊潇洒的老大并肩坐在餐桌旁边,就三个字:配一脸。 构图很正很科学,打光很好很温馨,画面很美很动人。 我抬头看樊姐,她也刚好抬头看我,微弯的眼睛带着点得意,“我技术不错吧?” 我才不跳坑,“还是樊姐好看。” “少拍马屁。” “是真的……不信您问谭总……” “好了不开玩笑了。”樊姐正色道,“我找你是想说,不管当初谭宗明是因为谁才注意到你,那只是块敲门砖。你能得到他赏识信任,靠的是自己努力,不用妄自菲薄,那个陈芯和我们见完面就走了,你这个陈芯尽管放心留下,继续工作。” “您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 面前这个女人一贯爽利,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要是我女朋友身边有个人,时刻提醒她想起前任,我肯定接受不了,肯定得想法儿弄走。” 樊姐摇头,“这个是人之常情,不过……不适用于谭宗明。” 我不明白。 “他要是跟你一样,他就只好把自己给弄走了。”樊姐笑起来,“人都有同理心,他既然没法介意,我当然也不会介意。” 太深奥了,我还是不明白,心塞。 那个女版陈芯跟老大叙了一回旧之后再也没出现,我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可有些事一旦被拆穿,就再也不能装不知道。反复考虑之后,我还是跟老大提出了辞职。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说。 老大笑了,笑起来和樊姐居然有点像。“小美应该跟你说过,你不要有任何顾虑,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认真地问我,“事实上,这么多年,我有没有叫过你陈芯?” 我这才恍然发觉,老大从来都是叫我小陈,从来不叫我的全名。 “您的意思,我都理解。可是……”我决定坦诚心扉,“谭总,以前您一个人,就算有女朋友,也是各过各的。现在您有樊姐了,生活上的事儿都交给她了,这几个月我给她汇报的时间比给您汇报的都多……” 老大笑容渐收,肃容看着我。 “陈芯这事儿也算个契机吧,我觉得,樊姐那边请一位女助理,直接跟着她做事,会比我方便得多。您千万别觉得我在闹什么情绪,我是真心觉得这样更好,对您,对樊姐,对我,都好。” 老大从他的大班椅上起身,过来坐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了。” 四个字,一秒钟就说完,放在心上,却有很沉的分量。这只是一份工作,又不只是一份工作,七年陪伴,我在他身边度过了最好的时光,而他也把我当成了家人一样。 虽然舍不得,但我为他高兴,我离开了,他还有樊姐,那才是能真正陪他到地老天荒的人。 “你说的对,世界那么大,应该出去看看。”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两只酒杯,“我也想过,一直留在我身边,对你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 他的意思我理解,我怕他误会,他也怕我误会。我们都顾虑着对方的感受。 “如果你还没有明确的去处,我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 “小美打算开个调查公司,她跟我要人,我还没答应。”老大笑眯眯地把斟上红酒的酒杯递给我,“你先告诉我,有没有兴趣做特务头子?” “……” 几个月后,我成为上海百年调查公司的第一任总经理,并在这个位子上待了五年,老大业务需要,又把我调去负责远洋旗下的另一家公司,后来我又转过几次岗,但都没有离开远洋系。我和老大彼此看着对方结婚,生子,经营各自的事业和家庭,随着岁月慢慢老去。我成了圆滑老辣的中年人,他也迎来了安详沉静的夕阳红,美丽的陈芯姑娘早就湮没于我们的记忆,而我带着太太和小孩坐在谭家客厅里,吃着樊姐亲手做的苏帮菜。我还记得第一次品尝樊姐手艺,是在二十年前的苏州,老大拖着伤腿讨来一锅红烧肉,却难受得完全没心情吃——最后全便宜了我。 去百年上班前,我曾经半开玩笑地问他,如果樊姐下达了不利于他的指令,我该向着樊姐还是向着他,老大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樊姐。我就笑他怕老婆,全上海都知道谭宗明怕老婆,老大笑了笑,目光落在自己的戒指上,沉默片刻才说,“天下没有绝对无畏的人,我们活着,就总得怕点儿什么。” 他抬起头,眸中还留着凝视戒指时未尽的温柔,“有了小美,我什么都不怕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 只好怕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谭总跪搓衣板键盘暖气片? 想看汪处手撕女配角? 想看恶毒女配被虐记? 统,统,没,有! 我的心愿是,世界和平…… ps,明天小包子上线! 第60章 八号小剧场 黄梅雨季终于过去,阴郁了快一个月的上海迎来了久违的骄阳,安迪和包奕凡也迎来了他们的宝贝儿子小小包。 小小包的五官神态简直就是翻版安迪,又深又大的酒窝倒是随了小包总,笑起来又漂亮又喜庆,所有人抱着他都舍不得放。 邱莹莹也怀孕了,挺着大肚子还非要抱小小包,豪放的动作吓得应勤两腿打颤。邱莹莹把他踢到一边,“你别管我,我就是要抱,抱一抱沾喜气,回头我也生个小小包这么好看的宝宝。” 谭宗明也抱了很久,外人面前很威风很高冷的谭大鳄逗起小宝宝,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小小包在他怀里比在准妈妈邱莹莹怀里还自在还开心。面对众人惊讶他颇为得意,“十几年前我带Sara的时候,你们自己都还是小屁孩儿呢!” 晚上回家,汪曼春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过去抱住谭宗明,声若蚊蚋,“我们也生一个吧。” 谭宗明一愣,笑道,“大声点,不然我会以为你在找我借钱。” 汪曼春嗓门骤提,“你每次措施做得城墙似的,我还以为你不想要呢!” 谭宗明摸摸她脑袋,“那不是这半年你一直陪我复健,连出差都跟着,又要筹备公司,我怕你太辛苦嘛。” “你复健得差不多了啊,现在偷鸡摸狗比我还麻利,医生说其实不用按摩了。” “……” “等百年开张我也不陪你出差了。” “……” “干嘛这表情?” “感觉我的好日子要结束了……” 汪曼春笑,“等有了宝宝,你才知道什么叫好日子结束了。” “真的吗?” “必须的。” 谭宗明一脸沉痛地抱住她,“谭太太,谭先生要求精神补偿……” “哎,等等,你先给个准话,要还是不要啊?” 谭宗明放开她,跑到床头柜前,翻出里面所有的小彩盒,一股脑儿扔进垃圾桶,“来吧宝贝儿,就从今天开始!” 汪曼春任他熊抱,岿然不动,“忘了告诉你了,今天那什么第一天。” “……”谭宗明垮下脸,“我怎么记得还没到一个月啊……” 谭太太冷眼看他。 谭先生神情一凛,改抱为扶,“太太受苦了,太太早点休息,太太想喝点什么我去拿……” 确定了生育计划,之前完全随心所欲的爱的运动,就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戒烟戒酒,吃叶酸吃复合维生素,夫妻俩以比原来更高涨的热情积极投入到造人当中。可是从夏天努力到冬天,半年过去,试纸上还是一条杠。 过完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汪曼春坐不住了,“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谭宗明觉得半年时间不算长,但体谅她心情,还是主动先去做了检查,结果一切正常。这下汪曼春更紧张了,西医中医一块儿约,上午抽血测激素下午号脉,连午饭都没有胃口吃。 头发白胡子更白的知名老中医,闭着眼睛给她把了半天脉,七七八八提了一堆问题,最后问她,“以前是不是流产过?” 谭宗明一怔,转头看她,“有吗?” 汪曼春也傻了,“我得想想。” 老中医定力深厚还没什么异样,两个徒弟已经把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拼命互相对视。 这对夫妻得是什么样的私生活才能有这样的对话……谭太太说“我得想想”的时候谭老板居然还迷之淡定…… 汪曼春把樊胜美久远得快要找不着的记忆勉强翻检了一遍,“没有。” 老中医神色略复杂地看了谭宗明一眼,回来盯着汪曼春,“谭太太,你要说实话,你不说实话,我怎么帮你?” 汪曼春只好又静心细想一遍,“真的没有。” 老中医叹了口气,“脉象沉濡,脾肾阳虚,虚寒内生,气血不畅……给你开点药调理一下吧……” 攥着长长药方回到家,汪曼春有点沮丧,“给你丢人了。” 谭宗明安慰她,“没关系,我又不在乎。” “你心里肯定还是有点儿在乎的……” 为了开导谭太太,谭先生不得不自我牺牲,“真要在乎,我的前任不是比樊胜美的更多?” “你是男的,别人又不会因为这个笑我……” “我谭宗明要是那么在乎别人看法,可活不到今天。” 一句话说得又霸气又有点辛酸,汪曼春心疼之余,更加惆怅,“你是不在乎,可是……” “哪来那么多可是。我太太的事情,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关别人什么事儿。” 汪曼春抬头,“你……你知道什么?” 有些事情,谭宗明从来不问,汪曼春也从来不说。 可她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谭宗明贴住她的脸,在她耳畔轻笑,“就没见过比你更笨手笨脚没经验的……” 汪曼春抗议,“谁说我没经验!” “那是这一年我多少教了点……” “你……你教什么了你……” “咦,那个什么,什么,和什么什么不是我教的?还有那个什么,什么和什么什么……” “不许说!谭宗明你个臭流氓……” “没关系,臭流氓洗洗就不臭了。” “……” 谭先生把谭太太直接拉进了浴室。 宽绰的浴池里,汪曼春别别扭扭地推他,“别在这儿,去,去床上……” “待会儿再说。”谭宗明也不着急,东一爪子西一爪子地骚扰她。 “谭宗明——” “外头太冷,起不来。” “……”他不急汪曼春急,“这里真不行……这姿势不利于受孕……” 谭宗明一怔,停下了到处煽风点火的狼爪,汪曼春趁机往外爬。 “小美,你太紧张了。”谭宗明把她捉回来,双臂圈住她,暖洋洋的水波围着两人轻轻荡漾,“小美,你根本没病,什么脾肾阳虚,气血不畅,都是你给自己太大压力。放松点,别老想着孩子的事儿,该来的一定会来,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 “可我对这个身体没什么信心……” “信心不够找我呀。”谭宗明笑道,“我这里信心爆棚,多得用不完,匀给你,不要钱。” 汪曼春再忧心,也被他的无厘头逗得忍俊不禁,香唇微启间,一双烟眸似喜似嗔,嫣红的脸颊还在往下淌着水滴。谭宗明凝视着她,眼神越来越幽深,她被他瞧得发窘,微微一缩,他便将她紧紧压在浴池边缘。 池水仿佛骤然加了温度。汪曼春的呼吸急促起来,润湿的肌肤颜色更加娇艳。 “小美,放松,什么都别想,交给我,一切有我呢。”他低声说着,身体密密地抵着她,舌尖轻轻舔.舐她的唇,直到将它完全含入口中。 三个星期后,汪曼春发现自己怀孕了。 谭宗明算了算时间,认定就是浴池里那一回,于是建议给孩子起名谭小玉,小名池池。 汪曼春气得想打他。 “万一不是那一回呢?难道叫谭小床,小名铺铺?!” 谭宗明笑得打滚。 “有道理,还可能是谭小沙,小名发发,谭小窗,小名台台,谭小书,小名桌桌,谭小车,小名座座……” 怀着孕的汪处霸气不减当年,飞身过去,直接把谭宗明扑倒在地。 被暴打的某人还在继续贫,“对了,还有谭小地,小名毯毯……” 作者有话要说: wuli老谭撩起妹来真是→_→ 咦,写完才发现小包子居然没出来……下一章在下午三点左右。你没看错,又双更了,因为要纪念作者存稿完毕! 第61章 九号小剧场 经历了一系列波(e)折(gao)之后,汪曼春肚里的宝宝终于有了名字。 为了纪念他们缘分开始的地方——苏州城,宝宝大名叫谭苏,而小名则叫小春儿。安迪很得意,谭宗明和汪曼春总不承认是她牵的线,现在连宝宝都叫谭苏了,可不能再抵赖,于是天天追着老谭要谢媒钱。其他人则是纳闷,时下小孩多叫豆豆点点之类,小春儿这昵称起得可真够淳朴的。 只有汪曼春知道这是谭宗明在秀恩爱,只有她一个人能领会的恩爱。 秀恩爱当然好,可她还是有些嘀咕,“是女孩也就罢了,男孩也叫小春儿,不太好吧?” 谭宗明非常坚定,“肯定是女孩儿。” “你怎么知道是女孩?” “因为我喜欢女孩儿啊。” 这什么逻辑……(作者插话:霸总逻辑) 要不说牛逼的男人哪方面都牛逼呢,两次产检,B超医生都说是女孩,谭宗明兴奋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小春儿以后就是咱家的小公主。” “那我呢?” “你啊,你当然是女王啦。” “那你呢?” 谭宗明想了想,“我是小明子。” “……” 秋老虎最厉害的时候,汪曼春进了产房。谭宗明全程陪产,亲手剪断脐带。护士抱去擦洗,躺在产床上的汪曼春冲他直叫唤,“小春儿好吗?小春儿好吗?” 谭宗明举着剪刀,手还哆嗦着,欲言又止。 汪曼春急了,“怎么了?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不是……”谭宗明抹掉额头三根黑线,“小春儿是个男孩……” 这就比较尴尬了…… 谭老板有钱,婴儿房的软装一天之内全部换新,可名字叫了好几个月,改不过来了,他也舍不得改,小春儿代表他对太太满满的爱,再起个一样好的名字,哪有那么容易。 于是我们英俊的谭苏先生就顶着小春儿这个名字开始了他的幸福人生。 汪曼春问谭宗明,“你说,他长大了会不会嫌名字不好听,怪我们?” “嘿,我还没怪他呢,明明说好了是女孩,怎么出来变男孩了?!” (谭苏内心戏:谁跟你说好了……) “不过这样也好,包奕凡那小子不会追着我要结娃娃亲了。”这大概是求女未果的谭先生唯一欣慰的地方。汪曼春奇怪,“小小包长得多好看,聪明又伶俐,小春儿要是女孩,人家还未必看得上呢。” “还是谨慎点吧,安迪那个弟弟……” 汪曼春恍然,“怪不得包奕凡每次提这事儿,你都含糊其辞,原来是这个原因。不过我觉得你多虑了,安迪不是挺正常的么。” 谭宗明咳嗽一声。 汪曼春忽然醒悟过来,他要是不顾虑的话,早十年就把安迪追到手了。 “你看,你不如包奕凡勇敢吧,人家都不怕。” “我当然没他勇敢,”谭宗明理直气壮,“我一辈子的勇气都攒着,用在你身上了。” 虽然对他肉麻溜溜的情话早有免疫力,汪曼春还是听得很欢喜,抱着小春儿靠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谭宗明揽住她,弓着身体给小春儿让地方,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在儿子小脸正上方继续这个吻。 (谭苏内心戏:喂,你们知道什么叫少儿不宜吗……) 在频繁少儿不宜的画面刺激中,谭苏慢慢长大了。 长大的过程可谓一言难尽…… 谭宗明在外头越严肃,回家就找平衡似的越逗逼,外加宠妻狂魔的特质,在儿子面前基本没什么权威可言,而汪曼春又刚好是特工出身,所以谭苏小朋友的教育呈现典型的慈父严母模式。 汪曼春摔打他,训练他,惩罚他,磨炼他,经常把他虐得跑到谭宗明那里哭着求安慰,“粑粑粑粑,麻麻说今天学不会骑马就让我在马厩里过夜……” 谭宗明去找汪曼春,“小春儿才三岁你着什么急……” “以后要学的更多,这年纪学骑马正合适。” “……” 仗着有粑粑撑腰,谭苏很硬气地罢课不学,果然当天就没有学会。 而汪曼春也果然不许他进屋,只许在马厩里睡。 不过亲妈毕竟是亲妈,汪曼春选择跟儿子一起在马厩里睡。 可怜的谭老板别无选择,只能抱着毯子被子去马厩陪娘俩儿一块儿睡。 于是谭大鳄在昆阳湖畔的别墅里,出现了主卧空空荡荡,一家三口睡马厩的奇观…… 汪曼春对小春儿奉行精英教育,暂时不想分心,她打算等小春儿上了小学再生第二个孩子,谭宗明觉得到那时她年纪会太大,对身体不好,最好不要隔这么久,然而汪曼春坚持,他也只能作罢。小春儿出生以后,她的保护措施做得比当初新婚时的谭宗明还严密。可人算不如天算,小春儿三岁半时,汪曼春又怀孕了。 “怎么可能啊,这不科学啊!”汪曼春百思不得其解。 谭宗明不以为然,“任何措施都有失败概率,有什么不可能的,小春儿也大了,添个弟弟妹妹挺好的。” 汪曼春还是耿耿于怀,作为一个优秀情报人员,这种未解谜团搁在心里,等于存心不让她好过,“我一定得找出原因。” 当然,在谭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能瞒得过汪处的眼睛。 第二天,她柳眉倒竖,端着一盒五颜六色的小塑料包冲到谭老板书房,“这是怎么回事?!” 每个小塑料包上都赫然有几个细小的针孔。 谭宗明汗都下来了,“绝对不是我干的啊!” “不是你还有谁!” 谭老板急中生智,“我一次扎个两三包就够,我一次扎一盒不等着被你发现么?我有那么傻?!” 汪曼春惊觉有理,可除了他,谁会干这种事? 家里一连几天弥漫着诡谲惊悚的空气。汪曼春一双美眸如同探照灯,天天在屋里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终于有一天谭苏小朋友受不了了,站在粑粑麻麻面前小声承认,“是我干的。” “……” “曲阿姨说,把你们床头柜里的小包包戳破,麻麻就会生弟弟妹妹,这样就没时间管我了……” “曲!筱!绡!我!跟!你!没!完!” 谭先生在另一间屋偷偷给赵启平打电话,“大恩不言谢,你媳妇儿太给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二更 预告,明天是本文最后一个小剧场 捂脸,真的没有长评吗…… 第62章 十号小剧场 谭宗明是被人拿羽毛捅鼻子痒醒的。 “小春儿……”他闭着眼睛不高兴地叫,“粑粑今天凌晨两点才回家,你让粑粑再睡会儿行吗……” 讨厌的羽毛还在他脸上拨拉。 “小美!”他往旁边拍,“快把你儿子弄走……” 他拍到一只手臂,那手臂动作迅猛,嗖一下就从他掌下脱了出去。 他家汪处的功夫又精进了啊……谭宗明懒洋洋地睁眼……汪处已经不见了……天花板怎么变成帷幔了……松软的King Size大床怎么成了硬梆梆的木板和席子了…… 谭宗明两眼猛睁,一坐而起,打量了一下四周。古色古香,至少是唐代以前的室内布局;窗外发灰,明显天还没大亮;一个十五六岁的劲装少年缩在角落,手里捏着根羽毛,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卧槽,又穿了…… 和上回穿到明楼身体里还不太一样。这回他附体的那个人叫蔺晨,本尊已经不知去向,他的意识完全接管了身体,换句话说,他就是蔺晨,蔺晨就是他了。 游戏升级了啊…… 可这tm是个什么朝代?大梁?北燕?南楚?大渝?历史上有这样的版图吗?明楼那年代好歹他还掌握点上下文,这完全架空的背景要怎么搞…… 上海金融大鳄谭宗明的内心是崩溃的。 但崩溃归崩溃,日子还得照样过。他一面牵挂留在现代的妻儿,一面不得不努力开掘蔺晨那些模糊的记忆,越开掘就越心惊——这位蔺少阁主居然是医术武艺双绝,智计过人,江湖闻名的一位公子哥儿…… 医术0武艺0的谭宗明懵逼了,这tm要怎么玩…… “少阁主,您该去看聂大人了。”仆役毕恭毕敬地提醒。谭宗明一边抚摸着滴血的内心,一边不情愿地爬起来去看那个什么劳什子的聂锋。 蔺晨为人潇洒不羁,做事却相当周全仔细,他以书面材料的方式留下了非常详尽的治疗方案,基本照着做就不会有太大问题。这让拿到一手烂牌的谭宗明总算松了口气。作为琅琊阁少阁主,他每天也没什么事情,只要练练剑(呵呵哒)、炼炼药(还是别害人了)、逗逗小飞流(这个可以有),给那个什么梅长苏诊诊脉(诊不诊也就那样了),日子也就过去了。 谭宗明当然不是得过且过的性格。既然有大把闲暇,他结合蔺晨的残留记忆,就像当初汪曼春来到21世纪时干的那样,拼命寻找资料,和人聊天套话,学习这个时代的一切。幸运的是琅琊阁本来就是天下消息集散之地,而蔺晨又是特立独行,没有家国之心的人,谭宗明偶尔有些异常表现也没引起谁的怀疑。当然,可能留意到他异常的人不是没有,只是那人操心他们家萧景琰都操心不过来,暂时没工夫理会他。 半个月之内,他把当前局面掌握得差不多了,对唯一有可能拆穿他的梅长苏也观察得差不多了,这才逐渐走到前台,让谭版少阁主上线。 “你终于肯干活了?”梅长苏问他。 谭宗明点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我怀疑誉王和滑族的关系不一般,你帮我再去审审那个滑族女谋士。” “哪个滑族女谋士?” “你自己抓的你不记得了?” 这几天恶补得有点狠,一时想不起来,怪我咯…… 谭宗明回到自己住处,叫侍卫把那个名叫秦般弱的誉王下属带过来。 女谋士进门那一刻,他突然特别想念汪曼春,审人是她老本行,只要她在,肯定三下五除二,什么答案都逼出来。 梅长苏和誉王是死敌,却没有亏待誉王的下属,女谋士身上钗环仍在,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当脚步声在前厅中央停下,谭宗明才从墙上挂的地图前转过身,目光落在这个传说中自己亲手抓住的,长得非常漂亮的女谋士脸上。 的确非常漂亮,太漂亮了,谭宗明简直头昏目眩。 对方也傻了,上一秒还高贵冷艳不屑一顾的眼睛瞬间睁大如桂圆。 “小……” “谭……” 两个都是人精,不该说的字眼硬是憋在舌尖上没出口。谭宗明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走到秦般弱面前,做最后的确认。 “你的巧克力豆呢?” 秦般弱一双杏眼死盯着他,“在小春儿那。” 好了,接上头了。巧克力豆是谭氏夫妇的绰号,创意来自小春儿,仅限谭家内部使用——谭苏小朋友发现粑粑麻麻的戒指上居然刻着双M,惊喜大叫,“这是买M&M巧克力豆送的吗?!” 你才是买巧克力豆送的! 谭宗明以强大的意志力保持淡定语气吩咐侍卫,“都出去,任何人不许进来。” 侍卫出去的每一步都像放了十倍慢镜头似的那么难以忍受。 度秒如年的清场终于结束,谭少阁主一把抱住汪谋士,激动得原地转了三圈,“宝贝儿,真是你!你到这里多久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欺负?牢里冷不冷?没挨饿吧?每个问题都要回答,别着急,一个一个来。” 汪曼春一个也答不上来,她紧紧抱着谭宗明,眼泪掉在他肩上。 “哎呀,哎呀,别哭,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不过没事儿了,有我呢。”谭宗明用手抹掉她脸上的泪花,“不哭了,啊?你说你,都多久没哭过鼻子了……” “我很害怕……”汪曼春抽泣起来,“我怕我像上次那样,来了就走不了了……” “不会的,傻瓜,不会的。”谭宗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头,“1940年的汪曼春已经死了,你当然回不去了。可咱们在现代还活得好好儿的呢,小春儿和小秋儿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呢,咱们肯定会回去的。” 谭太太在谭先生的安抚中渐渐平静下来,“我九天前来的,一直被软禁,有饭有水有衣服,没人欺负我。看管我的侍女说我是被蔺晨抓来的,已经关了十多天了,我就提出见蔺晨,可根本没人理……你再不见我,我都准备越狱了……” “幸好没有,你打不过他们。” “我可以□□。” “不准!”□□?搞笑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被你,不对,我被那个蔺晨点了穴道,什么功夫也使不出来,不□□还能靠什么?”汪曼春翻个白眼,“我发现滑族女人的媚功挺厉害的,秦般弱她师姐就策反了一个……” “你别说了……”谭宗明听得心惊肉跳。 “行,不说了,那你倒是把穴道给我解了呀!” 卧槽,解穴? 解穴?…… 梅长苏身边武林高手众多,个个都会解穴,可琅琊阁武功独树一帜,不了解内情的人盲目解穴反而有风险,再说……他也不太想让那些大老爷们儿在老婆身上点来点去。 谭宗明把汪曼春带到内室,让她上床休息,自己坐在床边努力回忆。可惜抓捕秦般弱这段经历在蔺晨脑子里实在太无关紧要,谭宗明几乎触摸不到什么痕迹。他闭眼半晌,勉强复述出几个穴位——膻中,风池,合谷,内关…… “你,你会使内力么?”汪曼春不太确定地问,“没有内力可解不了穴啊。” “身体还是蔺晨的,内力自然有,不过我不确定能不能用好……试试吧……”谭宗明咬咬牙,伸手探向她胸口膻中穴,汪曼春本能往后一躲,正好磕在床头。 “躲什么,回来!” 汪曼春忍着笑,“痒……” “说明没点对。重来。”谭宗明把她揪回来,再次伸指试,这次加了点力气,可还是只能把她逗乐,“谭宗明你挠痒痒呢,那是膻中吗?!差了一寸都不止……” “你这衣服一层又一层的,我哪知道膻中在哪。脱了脱了。” 汪曼春一边斜睨他,一边慢吞吞地脱衣服。脱到只剩一层抹胸,谭宗明摸摸下巴,品评,“好像没原来身材好……” 胸没原来的大…… 死性,到哪儿都改不了的猥琐!汪曼春啐他,“好意思说我!你到这儿胖了多少你说,这脸都有原来两倍宽了!” 谭宗明泪目,“蔺晨愿意长这样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努力在减了……” 到了这个世界,蔺晨的五官和谭宗明极像,而秦般弱则和1940年的汪曼春如出一辙,所以两人一照面便认出了对方,只是不管汪曼春附谁的身,秦般弱和樊胜美都是一等一的美女,而蔺晨比起谭宗明来,那身条儿可就差了点儿意思。颜值剧降的谭老板很心塞,汪曼春见他耷拉着一张胖脸又好笑又心疼,反过来安慰他,“行啦,你再胖三圈我也不嫌弃你。别伤心,快给我解穴,我多恢复一分力气,咱俩就少一分风险。” 谭宗明三度伸爪。汪曼春抓住他的手在自己覆着鸳鸯戏水图案的酥胸前移动,“就是这儿,看仔细,别点歪了……怎么了?想什么呢,点啊!” 谭宗明皱眉,“内力有点聚不起来……” “怎么回事?”汪曼春从上到下打量他,目光移到腰部以下时明白过来了,“谭宗明你个臭流氓……” 话没说完便被他揽进怀里,“算了,我还是先检验一下你有没有嫌弃我吧……” “谭宗明……” “嘘,小点儿声,这帮人练武,听力好着呢……” 胖胖的谭少阁主把汪谋士压到了床上。 “咱俩这样,好像有点怪怪的……”汪曼春环住他,十指抚摸他裸.露的厚实的背肌,“这个,这个是蔺晨和秦般弱的身体哎,你会不会觉得……是在跟另一个人做……” 谭宗明开始舔她的唇,“你觉得呢……” “呃……” 他的手开始助攻,“这样呢……” “唔……” 更多的部位加入了战斗,“这样呢……” 汪曼春说不出话来了。 进攻全面展开,激战中他还不忘问她,“还有错觉吗……” 汪曼春闭着眼睛胡乱摇头。 “我是谁。” “讨厌。” “我是谁。” “讨厌……” “说不说,嗯,说不说……” 汪曼春被他弄得尖叫,“谭宗明你作弊……” “嘘……”回答正确,他很满意,堵住她的嘴,继续。 院子里有凉风吹过,侍卫们背朝窗户,身姿如松。 琅琊阁的人觉得江左盟简直少见多怪。 蔺公子这样视规矩为无物的世外高人,收个降妇做姬妾怎么了,帮你家盟主做事,没钱赚也就罢了,还得戒色不成? 不过他们自己心里也嘀咕,这姬妾收得也太突然太投入了……又不是从来没见过,人还是他亲自抓的,十几天不闻不问,一审之后就对上眼了。秦般弱不仅直接搬进了少阁主的上房,还同进同出,同吃同宿,少阁主对她毫无架子,她对少阁主也别有一种寻常妇人式的温柔。 这哪是胜利者和俘虏,这根本是老夫老妻啊。 少阁主给大家的解释是,这个滑族女子身怀异术,对我琅琊阁武功的修炼实有神助。 (众人发出德云社观众般的“吁”……) 还真不是谭宗明胡诌,滑族女人和琅琊阁武功可能真有点什么关系,爽爽地滚完一次床单后,汪曼春发现——被制住的穴道统统解掉了…… 谭宗明很得意,“咱也是会解穴的人了……” 从此谭氏夫妇对某种运动有了新的暗语,“宝贝儿,我们来解个穴吧……” 亲亲老婆在身边,大梁的生活一下子愉快起来。谭宗明在现代是一方霸主,回到过去一样混得风生水起。他很快掌握了蔺晨的医术和武学知识(但实战还是呵呵呵……),把琅琊阁管理得比蔺晨在时更有条不紊,发展壮大。四边来犯,梅长苏要挂帅亲征,所有人都阻拦,只有谭宗明表示支持,“我陪你去吧,不走这一趟,你会虽生犹死。” 真正的男人,从不用时间衡量生命的重量。 汪曼春没有说什么,虽然她更希望远离朝堂纷争,战场拼杀,更向往和谭宗明策马塞上,赏花江南,可她是谭太太,她理解谭先生的理念,支持他的决定,追随他的身影。 “琅琊阁已经建立了全新的情报系统,滑族也有当初专门针对大渝气候而研制的御寒秘药,有我夫妇助你,请相信你一定能活着回来见萧景琰。” 梅长苏握住谭宗明的手,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谢谢。” 谭宗明和汪曼春在梁渝边境度过了两年时光,直到战争结束,他们把梅长苏平安送回梁都。 因为怕自己活不过四十,梅长苏还是不肯娶霓凰。不过这对冤家到底要怎么发展,那就不是谭宗明和汪曼春要关心的事儿了。 谭先生答应过谭太太,边境事一了,他就带她策马塞上,赏花江南。 然而好事多磨,刚出梁都,汪曼春又怀孕了。 没有第一次的惊喜,也没有第二次的疑惑,这一次她只有担心。 “如果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小春儿小秋儿怎么办?如果我们回去了,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纵横历史一千年的谭先生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作者很想就在这里完结但我知道这样你们一定会打我给我寄眼镜片叫蟒蟒过来勒死我大鳄过来咬死我或者叫曼春拔我指甲所以我是不会就这样完结的这只是个过渡总之他们就是回去了别问怎么回去的作者任性不解释。 谭宗明睁眼的时候,小秋儿正在玩他的大脚趾,小春儿奋力要把妹妹拖走,汪曼春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回来了?” “回来了。” 谭宗明坐起来,环视一圈久违的家,心若有憾,“老三没回来。” 回来之前,她肚子里的老三已经快六个月了。 汪曼春让保姆把小春儿小秋儿都抱走,自己坐到谭宗明怀里,给他看一支试纸笔,“小区药房买的,刚才测的。” 清清楚楚的两条杠。 谭宗明抱住她,高兴得几乎落泪,“谢天谢地,老三还在我们身边。” 汪曼春又哭又笑,“要是没回来,就怪你。” “好好好,都怪我,全怪我。”他低头吻她,眼泪很甜。 谭先生和谭太太约好,老三要是个男孩,就叫小川儿,要是女孩,就叫小悦儿。 穿越嘛。 至于老三到底是小川儿,还是小悦儿,还是小川儿小悦儿一块儿来了,咱们开个盘口,猜猜吧! 在其他网站看到这篇文的各位,麻烦移步晋江留个评呗,反正没V不要钱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把足够开一个新文的脑洞缩进小剧场,也是不容易,也许将来有时间,我会把这个小剧场写成一个长文呢……全文到此完结,鞠躬拜谢大家,再有灵光一现的番外,会放在专栏的“乱炖的番外集”里。 第63章 作者后记 两个月时间,无大纲,无存稿,一切全凭某天晚上聊天时的一个脑洞,一言不合就开坑,然后坑了自己六十天……这是我写得最艰苦的一篇文,两个月时间里,我经历了一次开骨手术,一次轮状病毒感染,我老公和儿子先后被我传染,发烧到三十九度,好容易痊愈,儿子又紧接着感冒,发烧到近40度,烧还没全退,我爸又急病手术,我从北京连夜飞回厦门,有整整两章都是在飞机上写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竟然维持住了日更! 感觉经此一役,我在晋江写手的道路上已经无所畏惧 ~ 感谢所有积极留评的同志,你们的批评、鼓励、建议、脑洞,都给了我莫大的支持。尤其提名致谢砸了无数雷的18763112同学,致谢留下九百字长评的123同学,还有人世那无情同学,你们的评论总是深得我心,说出很多我隐藏在文中没有明说的意思。作为一个作者,有知音若此,足矣! 修改系列的同时顺便补一句,发现明天是我在晋江写文10周年耶! 感谢《伪装者》和《欢乐颂》的主创人员,为我们奉献了如此好剧,也为我提供了如此精彩的写作背景。 向所有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而牺牲了自己,牺牲了家庭的先烈们致敬。 正如谭宗明所说,他到现在所做的一切,无愧于这个时代,如果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的时代,会是一个比明楼的期待更好的时代。 与诸君共勉。 ======================================================================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o°小呆╭】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